不只讓世界看見臺灣,更要讓臺灣看見自己
小時候在我三重老家後面有一塊長滿了雜草的空地(草埔仔),每天放學回家或是假日,我就會跟著鄰居一起到草埔仔尋寶。記得當時在空地上有一棵大樹,每年春天我總能在樹上找到紫斑蝶的卵及幼蟲。之後離開老家到外地求學,草埔仔也漸漸從我記憶中被抹去,伴隨著臺灣經濟發展及國民生活水平不斷提升,那些草埔仔一個個被怪手夷平,蓋起一棟又一棟的大樓,童年的大樹也一棵接著一棵消失。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摩托車想去看看老家後面的草埔仔,穿過巷子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棟棟的高樓大廈。我這才驚覺:紫斑蝶消失了……
1971年冬天,啟蒙我蝴蝶知識的陳維壽老師,首度揭露紫斑蝶群聚越冬的特殊生態現象,並將其命名為「紫蝶幽谷」公布在日本的昆蟲期刊上。2003年,大英博物館出版的《蝴蝶(Butterflies)》一書,則第一次把臺灣紫蝶幽谷和墨西哥帝王蝶谷,並列為世界兩大越冬蝶谷加以介紹。如今墨西哥帝王斑蝶谷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中受到保護,臺灣紫蝶幽谷卻面臨著可能消失的危機。
舉世聞名的英國BBC自然紀錄片主持人大衛.艾登堡爵士(David Attenborough),為了一窺這個仍不被世人熟知的蝴蝶生態奇景,2004年曾派遣攝影團隊來臺進行拍攝工作。不過外國人只能來臺灣幾天,拍攝完就回去。我覺得這個世界級景觀,應該由臺灣人自己來拍。人們常說要讓世界看見臺灣,但其實如何讓臺灣人看見自己的世界,或許更重要。
很多政府及民間單位、企業是我研究紫斑蝶的關鍵支持者,2015年我決定拍攝紫斑蝶,向文化部送案申請補助,希望透過影片來講蝴蝶的故事。由於蝴蝶飛行速度很快,如果用一般攝影機拍攝,只會拍到一堆模糊的影像。所以我們買了RED電影機,用最高規格4K每秒120格進行拍攝(一般電視或電影裡的蝴蝶,肉眼看起來正常飛行的樣子,其實是120格拍出來的慢動作),但我們很快發現蝴蝶還是飛得太快了。於是我們去租了一台每秒可拍4K1000格的超高速攝影機來拍攝,因為對蝴蝶來說4K120格的世界是正常的世界,4K1000格才是慢動作。後來為因應紀錄片長期使用的需求,我們最後才決定以三百多萬元將其買下來。就這樣,我們拍出了世界首部全片4K120格以上的作品。
解決了把蝴蝶飛行速度變慢,另一個難題是:如何把人類察覺不出來的蝶蛹變化或是花開等長時間生物現象快轉。我們採用縮時攝影,讓這些短則十幾天長至數個月的生物現象,在短時間內呈現出來。都是拜科技、數位化所賜,我們才有機會拍這部紀錄片,若還停留在底片時代,不僅難度極高,經費應該也要數千萬元。
為了拍到壯觀的蝴蝶群舞畫面,直覺的想法是搖樹嚇蝴蝶。但其實這樣做,你只是拍到蝴蝶的逃難畫面,觀眾看了只會覺得很煩躁。紫斑蝶群舞最美的畫面是:所有蝴蝶整齊劃一朝同一個方向飛去。要拍到這樣的畫面你需要的是時間和耐心,站著不動靜靜等待蝴蝶起飛的瞬間。蝴蝶飛行時最美的角度是仰角,四片翅膀完全展開的那一刻是最美的,其他角度的蝴蝶在畫面上看起來,就只是一個黑點。
很多人問我研究蝴蝶過程當中遇過最危險的是什麼?我總是說:有一次為了要橫跨一個峭壁,我抓了根樹幹,沒想到它斷掉了,幸好我及時抓到另一根才不至於摔下山崖。不過相比之下,真正危險的是人!我一個外地人跑到高雄茂林,大家都覺得我這樣做很危險,去了別人的地盤。但當地人應該也覺得我很危險,你來這邊是不是想要利用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關心蝴蝶會不會只是一個幌子?
臺灣紫蝶幽谷主要分布在北迴歸線以南,高雄、屏東、臺東地區。全臺以前有二十幾處、超過十萬隻蝴蝶聚集的大型紫蝶幽谷,但因為全球暖化,棲地破壞,現在可能只剩個位數,茂林則是全臺最穩定可以整個冬天都有蝴蝶越冬的地方。對茂林人而言,冬天的山谷本來就會有成千上萬的蝴蝶,他們習以為常,不覺得這是很神奇的事,但其實茂林之外大部分的山谷在冬天是沒有蝴蝶的。如果有一天,連茂林的山谷裡都沒有蝴蝶,那將是紫斑蝶消失的時候。
紫斑蝶的數量因為人類破壞而減少。似乎沒有人類,紫斑蝶從此就會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事實也沒有那麼單純,生態學上有一個理論叫「中度干擾假說(intermediate disturbance hypothesis, IDH)」,就像人們常說的「水清無魚」,一塊棲地如果沒有被擾動甚至破壞,最終會趨向穩定,變成一灘死水。對紫斑蝶來說,人類砍個一兩棵樹拿去蓋房子或林地出現小面積的崩塌,反而讓更多光線照進蝴蝶谷,為寒冷的冬天帶來了溫暖。
我常常在想,如果當初我發現的蝴蝶谷是在人跡罕至的中央山脈最深處,這樣紫斑蝶的保育工作是否還有需要推動?這答案似乎很明顯,沒有人的地方沒有保育問題。看來人類應該是地球上唯一喜歡找麻煩的生物,製造問題再解決問題,然後再製造更多的問題,再想辦法解決無限的問題!
為了拍這部紀錄片,我們幾乎造訪了每一個紫蝶幽谷。2018年左右《即將消失的美景——臺灣紫蝶幽谷》紀錄片完成首映會,之後我們積極展開院線放映計畫,但後來新冠肺炎(COVID-19)爆發,整件事因此胎死腹中。直到今年,我們重新出發為《消失的紫斑蝶》影片進行群眾募資,希望喚起人們重視這個「隱藏版的世界自然遺產」。
自2000年投入紫斑蝶保育工作至今二十多年來,紫斑蝶讓我獲得無數的肯定:2003年的福特環保獎、2008年前往日本領取創意大賞海外獎、兩度獲得Johnnie Walker舉辦的夢想資助計畫……。很多人感謝我一直在保護蝴蝶,其實蝴蝶並不需要我的保護,反而是牠一直在保護我,指引著我走完人生很長的一段路。事實上,蝴蝶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生物,不論環境如何變遷,牠總是會找到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