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轉移】ㄐㄧˋ ㄧˋ ㄓㄨㄢˇ ㄧˊ
患者接受器官移植手術後,繼承器官捐贈者部分記憶的現象。
接受器官的患者(器官受贈者)以作夢的形式體驗捐贈者的記憶,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得到本來無從獲取的知識。除了記憶外,也有繼承捐贈者興趣和嗜好的情形。
現今並無任何科學根據承認此一現象。
第一章 兩人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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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又做夢了。因為只有在那個夢裡,我才有真正活在這個世上的真實感。
夢裡,女孩身上的水手服在陽光燦爛下隨風翻飛,和朋友們開懷大笑,對閃亮的未來充滿期待,渾身上下迸發生命的能量。
女孩的體內是水,也像溫暖的海洋。在那片海洋裡,我隨波搖晃、漂浮,經由她的眼睛看她所見;藉由她的耳朵聽她所聞;透過那溫暖的皮膚感受她所觸碰到的事物。於是,我便能忘卻我身為「我」的一切苦痛,成為「她」,享受這個世界。
一望無際的藍天澄澈如洗,輕柔拂過的微風與和善的人群,一切都閃閃發亮,整個世界光彩奪目。
夢見這個夢的那天我總會哭著醒來。在透入窗簾的晨光裡、小鳥啁啾中,無能為力的憧憬撕裂全身。我蜷縮身體,喉嚨深處靜靜逸出宛如迷路小狗般的嗚咽。
我想去那裡,那個光芒閃耀的世界。
我離開被窩,在洗臉檯前洗臉。鏡子裡的男人毫無生氣,跟夢中透過女孩眼睛看著鏡子時,那宛如夏日向日葵的臉一點也不像。我雙手撐在洗臉檯上,緩緩地深呼吸—今天也必須活著才行。我右手摀著胸口,珍惜地確認那份跳動。
用完早餐,換上制服,離開公寓。我一邊下樓一邊傳手機訊息給母親:「早安,我去學校了。」「好,路上小心。」—馬上收到一如往常的回應。因為討厭待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家裡,我報考了外縣市的高中,好一個人生活。雖然交換條件是得這樣定期聯絡,但我其實分不清這個人是將我當成孩子來愛,還是維持面子的工具來保護。
初夏時節,我配合心臟跳動的頻率緩步而行,這麼做總會讓我產生一種和夢中女孩一起散步的心情。我望向路旁蜀葵花搖曳的可愛身影。蜀葵花的花語是,充滿高潔威嚴的美、熱戀等等。過去,我根本不知道這種花的名字,也對它沒興趣,但我喜愛夢裡透過女孩所得到的知識勝過任何事。
梨棗纍纍不見君,黍粟結實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時,蜀葵花盛開。
這首出現蜀葵花、作者不詳的《萬葉集》和歌也是從她那裡學來的。作者循著季節寫下各式各樣的植物,並以這些植物為喻,將「想見你」的心情以及期待相逢時繁花盛開的希望寄託在蜀葵花身上,意境宛如承接朝露的新綠般優美。在某次夢裡,陽光溫柔地灑落在教室中,我從女孩的體內感受到她為這首短歌觸動、震撼的心情。
想見妳,期盼有一天能夠見到妳。
然而,對我而言,那個「有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高中的課業大部分都很無聊。我隨意抄著筆記,望著窗外。儘管如此,因為夢中成為那個女孩的記憶,功課還算勉強過得去。
體育課時,其實只要不是過度激烈的運動都沒問題,但我還是撒了謊,總是在一旁看著大家上課。自從我在入學後的第一天體育課讓體育老師看了自己從喉結一路延伸到腹部的粉紅色傷疤後(雖然他事先可能已經聽班導說過我的經歷了),他便把我當成壞掉的玻璃藝術品般過度謹慎對待。
起初,大概是我體育課時跟大家不一樣,總是在旁觀看的關係,有幾個同學會好奇地來搭話。不過,在我的敷衍應對中,最後有一半的人都失去了興致。兩個月後,我成功成為教室空氣的一部分。除了一個人,也就是現在依舊從前面座位跟我搭話的小河原。
「八朔朔。」
我姓「八月朔日」,是個不常見的姓。他喊著擅自將其改造後的稱呼。
「你老實說,你到底為什麼體育課的時候一直都在旁邊看?」
我撐著臉,望著天空中緩緩流動的雲朵,小聲嘆了口氣。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因為我胸部有傷。」
「所以說啊,那到底是什麼傷?你已經休息兩個多月了,是那種一輩子都不能上體育課的傷嗎?」
「體育課不會上一輩子吧?」
「不要扯開話題。如果在這種敏感的問題上模模糊糊打太極的話,別人可能就會有所迴避和顧慮,對你之後的人際關係造成阻礙吧?所以我想弄清楚這件事。」
小河原手肘撐在桌上,探出身體,惡作劇似的瞇起細框眼鏡後的眼睛,小聲加了句:「身為朋友哪。」
對於這個世界的時間和人生我總是感覺不真切,頻繁做那些夢後更是如此。我不斷想著,或許自己真正存在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夢中那個每天過著燦爛日子的女孩的柔軟身體裡。
儘管如此,對必須活在這個世界的我而言,開學兩個月後至今依然關心我的小河原,為我能在這裡順利生活帶來很大的幫助。
雖然內心有點猶豫,我還是保持撐著臉的姿勢閉上眼,緩緩吸一口氣準備開口。
「我國一的時候—」
「哦?喔喔!」
儘管因為閉著眼睛看不見小河原,但是我仍然感覺得出來他似乎察覺到我不同的氛圍,端正姿勢的聲音。
「接受了心臟移植手術。」
「……真的假的!」
閉上眼,控制大部分感受的視覺遭到屏蔽後,其他感知變得敏銳起來。
我凝神傾聽女孩心臟為我帶來的,溫柔而甜美的律動節奏。
* * *
我似乎被診斷罹患了「限制型心肌病」(Restrictive cardiomyopathy,RCM)。
本來,我就覺得自己比周圍的人容易喘和疲勞,小學五年級在體育課上昏倒後,緊急送醫的診斷結果令當時的父母震驚不已。五年存活率大約七成,十年存活率約四成,若是兒童的話則更嚴重—我是後來才得知這些資訊的。
如今,有點置身事外地覺得對年僅十歲的少年而言,要背負這樣的命運實在太過殘酷。畢竟,我當時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父母又對那樣的我非常溫柔,只覺得「雖然自己好像得了什麼病,但可以不用去學校,爸爸媽媽又很溫柔,lucky!」
之後,我轉入大醫院的病房過起住院生活,接受各式各樣的治療。儘管辛苦,但因為父母給予了我過去想像不到的溫柔,加上學校朋友們的探訪,總算也都克服過去了。
最後,當我一成不變地待在病床上,而且準備升上國中時,收到了奇蹟般的通知—我在病症初期找到了器官捐贈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母親身為一個還算有地位的政治家,其力量或是相關門路的影響所致。總而言之,捐贈者的血型、體型與我相符,經過了多項檢查,醫生判定我是個正常的受贈者後,我就在十三歲的梅雨季,接受了連主人都不知道是誰的心臟移植手術。
經歷大約半天的術程,我在晨光裡緩緩地從全身麻醉中甦醒。我心懷敬畏,清楚感受到衝擊整個胸口的悶痛以及確實存在其中跳動的器官。那不是我的東西,而是曾經屬於某個已經死去的人,藉由一種不自然、人工的方式植入我的身體,用類似奪取別人生命骨幹的形式讓我現在這樣活了下來。我對這個事實有著近乎感動的畏懼。
大概是麻醉的關係,我移動似乎不屬於自己的右手,隔著病人服觸摸胸前的傷口。傷口發出宛如電流竄動的疼痛,我皺起臉。想到那道縫補的痕跡之下就是關在我體內、因某人的失去與善良所帶來的器官,眼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