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藏野的夕陽
我到東京的那個春天,看到井之頭公園的草皮上坐了一個半裸的老人。
我一時調皮,對身邊的朋友開玩笑:「那個人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已經三十年了。」結果朋友居然相信這個謊言:「咦——那吃飯的時候要怎麼辦?」我只好繼續掰下去:「他動也不動,不會消耗熱量,所以肚子不會餓。」朋友聽了很感動:「雖然他很髒,不過很偉大呢!」我不得不圓謊:「嗯啊,我也覺得很偉大。」夕陽下的半裸老人成為了我們的戲鬧對象。
幾年後,大概是拿老人開玩笑的報應吧!我在井之頭公園散步時,遇到穿西裝、騎腳踏車的外國傳教士向我搭話,對方一打完招呼就突然逼近我:「我想拯救你。」
這應該是因為我明明只是在悠哉散步,看在旁人眼裡卻像是在煩惱吧!真想詛咒自己長得像「死神」、「屍體」的臉。對方的態度積極,硬是靠上來:「你不要勉強自己!」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因為他的態度實在太強硬,所以儘管我恐懼不已,還是清楚表達了自己的意志:「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明……」其實心裡正拚命狂喊:「神啊!請救救我!神啊!請救救我!」我確定這個瞬間我一定比傳教士更相信神明。一說完我立刻背對夕陽,三步併兩步大步向前。
然而事情並未結束。朋友有一次走在井之頭公園也遇到外國傳教士搭話,聊了一會兒,對方露出苦惱的表情開始懺悔:「其實我本來想拯救一個跟你很像的人……」這位朋友常被人說跟我很像,我心想該不會這麼巧吧!「你是說又吉嗎?我們昨天才碰面!」傳教士突然用非常標準的日文反問他:「咦?他還活著嗎?」原來對方擅自認定我已經死了。
後來我養成去井之頭公園散步的習慣。有一次走在公園裡,遇上一名男子跟手機另一頭的人在吵架:「你到底在哪裡啦!」看來是搞不清楚集合地而發飆。男子一臉凶惡地大吼:「所以我說我在池塘邊啊!」但是井之頭公園是以池塘為中心興建而成,嚴格來說公園四周都算是「池塘邊」。我想他們倆大概一輩子都遇不到了……
又有一次我獨自坐在井之頭公園的長椅上,突然來了一個老婆婆:「你很帥吔!我可以坐你旁邊嗎?」她說了之後便逕自坐下。我試著搭話:「您是來散步的嗎?」老婆婆卻盯著眼前的池塘對我說:「小哥,去當牛郎吧!」
空中頓時浮現一個巨大的問號。我從不覺得自己有本事當牛郎。此時老婆婆又加了一句:「你們很像。」老實說,我聽了很怕。我不確定老婆婆是不是說我長得跟她以前喜歡的男人很像。或許這只是老婆婆自己希望我們很像,又或許不像也無所謂,只要有人陪她聊天就好。當下我心中湧起輕浮的偽善,那就當一下老婆婆過去喜歡的人吧!要是我演得好,老婆婆也會很高興。事後想想,我不該這麼做的。接著萬事萬物的輪廓,消失在武藏野的夕陽當中。
我的身體瞬間老化,變成一個老人。我不想嚇到老婆婆,於是起身逃走。而且我不想在逃走時被大家認出衰老駝背的身軀,於是脫下衣服,直接倒在草皮上。因為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一直坐在草皮上。
此時,一名關西腔的青年經過我旁邊時說了一句:「那個人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已經三十年了。」我因而得知韶光荏苒。原來老婆婆每到夕陽西下便來尋找年輕時的我。看到我放棄一切,半裸地坐在草皮上,有人來向我搭話:「我想拯救你。」原來是外國傳教士。
下一秒我又恢復成原有的年輕肉體,和老婆婆一起坐在長椅上。武藏野的夕陽從來不曾歧視任何人,平等地照在所有人身上。無論是煩惱或是憂鬱,甚至連記憶都融化在陽光中而模糊不清。我想把這個數一數二祥和的景色列入東京百景之一。
不過今天也是陰天。
二 下北澤車站前的喧鬧
有一天晚上,我和作家堰代約好在下北澤車站前集合。忽然有名男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嚇了一跳,猛然往旁邊看,發現對方是名頭戴頭巾、長得像老鼠的矮小中年男子。
男子呢喃了一句:「你跟我是同志……」
糟了!我找不到自己跟對方有任何共通點。但是畢竟對方和我勾肩搭背,我也不能無視,只好先敷衍他:「咦?」、「看了就知道吧?你也是吧!」、「你說吸毒嗎?我才沒有吸毒。」就算我為了避免刺激對方,以溫和的語氣詢問他:「我也是什麼呢?」結果男子突然大叫:「藍調!」
我很害怕,真的純粹只是很害怕。
他說「藍調」二字時刻意嘟起嘴巴,硬是要打舌。我想趕快擺脫男子,因此堅決否定對方:「我沒在玩藍調。」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說出這種話。
「你看了就知道!」
對方完全不聽我講話。我沒辦法,只得勉強問了一句:「你在玩藍調嗎?」對方氣呼呼地說「看了就知道吧!」並捲起袖子,露出上臂。他的肌肉沒有特別發達,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只有日曬留下的色差。男子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對方似乎察覺我的啞口無言,於是用小孩耍賴般的口氣說「刺——青——」。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天真的奇怪白痴。我再次凝視他的手臂,發現上面刺了看不出圖案的模糊刺青,彷彿烹飪教室的蕾絲桌巾。這是玩遊戲輸了的處罰呢?還是拿到烹飪教室全勤獎的模範生呢?
男子步步進逼。「 但是……你喜歡藍調吧? 你會聽吉米. 罕醉克斯(Jimi
Hendrix)吧?」因為我覺得他太可憐,不小心說了「我不討厭」。這句話就是錯誤的開始。對方突然恢復精神,得意洋洋地說:「我有時間跟你去喝杯咖啡喔!」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不過是在這裡等堰代啊!儘管我告訴男子自己正在等人,他還是不肯離開。
這時候堰代終於到了。他留著一頭莫霍克髮型,給人的第一印象充滿壓迫感,是個可靠的朋友。他走到我身邊,瞬間變成藍調與龐克的對峙。他目睹了一切,卻以為藍調男是我朋友。他不想認識那種怪人,於是躲在角落觀察。就算是因為男子跟我勾肩搭背,堰代竟然以為我跟這傢伙是朋友,他實在應該向生我的母親道歉。
我和堰代一起走進商店街,遠離那名男子。走了一會兒之後我回頭,在人群縫隙中瞥見男子小小的身影。下一秒,男子又直勾勾地盯著我大喊:「藍調!」
當時下北澤車站前的風景沒有一絲濁氣,卻骯髒得散發絕望的光芒,非常藍調。
三 日比谷野外音樂堂的風景
「我來到東京。仍舊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團團轉樂團(Quruli)的名曲〈東京〉的開頭。
我來到東京之前,聽到廣播節目播放這首歌便瞬間成為他們的歌迷。等我真的到了東京,這首歌的魄力與說服力加倍打動我的心。
來到東京之後,我面臨好幾次困境。無論是打工面試到一半就察覺自己應該不會上,還是遇上氣色不佳的警官盤問我的夜晚,或是因為前晚睡不著而懶洋洋的早晨,這首歌都溫柔撫慰我的心靈。
二十一歲時,我突然收到要求我搬家的通知。原來是房東過世,繼承遺產的親戚們打算把公寓拆掉,賣掉這塊在高圓寺的土地才好分錢。
附近的蔬果店老闆自從房東身體不適之後,好心幫忙收房租。他露出寂寞的表情,搓著紅葉萵苣說:「老婆婆還活著時,明明都沒人願意照顧她……」壞心的律師寄來蠻橫的通知,限令我「兩個月之內搬家」。我沒有搬家資金,向對方表示無法立刻搬家,卻接到口氣冰冷的電話:「那我們只好走法律途徑解決了。」
幾天後,法院寄來要求我出庭的通知。我為了紓解緊張的情緒,一邊在法院附近的日比谷野外音樂堂周邊散步,一邊聽〈東京〉這首歌。
民事調解庭是由法院的人士陪同,在類似會議室的地方談判。壞心的律師第一次見面時好聲好氣地說:「我幫你一起找新家吧!」那副態度實在叫人噁心。
我在會議室裡告訴法院的人,壞心的律師至今對我做了多少過分的事。對方額頭汗水直冒,拚命陪笑臉。
到東京的第二年,我就去參加團團轉樂團在日比谷野外音樂堂舉辦的演唱會。他們雖然是搖滾樂團,好就好在不會在表演時大喊「耶——」或是「Rock’n’roll」,曲子跟曲子之間會說「我鞋帶鬆了,讓我綁一下」重新綁鞋帶的樣子最值得信賴了。
身邊的歌迷都跳個不停,只有我一個人默默看著。我在表演即將結束,氣氛達到最高潮之際打算跳起來,卻因為隔壁高大的外國人把手肘靠在我肩膀上,完全動彈不得。樂團重新出場要表演安可曲時,還沒決定好要唱哪一首歌。當他們問觀眾想聽什麼時,我明明很想聽〈東京〉卻沒有勇氣主動表示。等到有人喊「東京——」時,才搭便車拍手大喊:「對啊!對啊!」我這個人還是一樣老土。
主唱岸田戴著眼鏡,會在舞台上重新綁鞋帶;表演前不會事先決定好安可曲,和其他團員商量時讓觀眾等待。正因為他們的表演包含這些日常生活的延長,我才體驗到好幾次音樂帶來的特殊淨化作用。
大前提是樂曲的帥氣程度出類拔萃,我在他們身上體會到不需要用言行特別表現搖滾,光是與生俱來的姿態,就能做出徹底呈現自我的表演。不管是誰說我該怎麼做,我只用自己相信的方法做事。
幾年之後,我站在日比谷野外音樂堂的舞台上,那是即興搞笑的擂台。我以為自己在預賽時就會輸掉,沒想到運氣很好,一路屢戰屢勝,直到最後點子不夠用。當我在後台想點子時,「以前為了打官司來過這裡」、「團團轉樂團那時候有夠帥」過去的回憶浮上心頭。當我回神時,已經在舞台上搖晃身體說「國家認為我的思想不良」。
我還是老樣子,繼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