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
〈現在我們看見〉_藍鯨
颱風前夕的下午,一尾前所未見的巨大藍鯨,正從城市的上空游過。
那時我正騎車在下午六點的車潮中艱難地前進。剛下過雨,車行經過之處都濺起細細的水花,黃昏裡紫金色的水花,此起彼落,綻放又凋謝,像是揮霍不盡的青春祕密。
青春的祕密是什麼呢?青春的祕密是我認真看待每件事,小聲告訴你,即使你不懂,但只要你在,且願意聽,一切就已足夠。巨大的藍鯨緩緩游過來了,輕輕擺尾,在輝煌的大氣裡,濺起霧和夕陽的光。只有我發現鯨魚了嗎?我慢下車速,鄰車一一超越我,斷斷續續濺起迷離的水花潑向兩側,像是一個個奮力蝶泳的人。認真投身其中的時候,我們如何能夠不波及愛我信我、願意靠近的旁人呢?
鯨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游來,所經之處的樓房,凹凹凸凸,都縮小了,襯著顏色深淺不一的雲影和彩霞,成為美麗的珊瑚。我在路邊停下車,站起來,想拍下這一幕,想打電話給女孩告訴她這些、以及我看見這一切時的興奮和……無助。該怎麼告訴她全部呢?我所敘述的恆是我從全部世界當中選擇的局部。藍鯨現在正經過我們城市的上空,或許是因為背光,腹部一片黯暗,但更顯得寬大能容。不知道沉浸在黃昏當中的巨大藍鯨,身體其他地方現在是什麼顏色?我甚至無法拍下整隻藍鯨,又怎麼可能用語言捕撈他和與他相關的種種,然後全部告訴另一個人呢?
或許是不可能的吧?我放下手機,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女孩曾經很開心地告訴過我,她昨晚夢見一尾很大、很大的鯨魚。「真的!他就這樣從我頭頂上游過,我還揮手向他打招呼,我想啊,他一定會記得我的──」
不要忘記啊,比我們所想像的更龐大也更美好的夢想,曾經觸手可及。我仰起頭,看著巨大而深情的藍鯨,覺得非常疲倦、惋惜,但更多的全是快樂。我們如此幸運,得以一次又一次,孤獨地遇見那樣不被理解、不可思議而近乎奇蹟的美麗。
【試閱2】
〈將往哪裡去〉_斑馬
我伏在斑馬的背上,暈眩的感覺像浪潮般一陣陣襲來。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斑馬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呢?
夜已經很深了,大街上空無一人。我揉著太陽穴,努力想坐起身來,但因為一直不太成功而顯得有點滑稽。整個城市在我的四周輕輕晃蕩著,彷彿是夢。路上一輛車都沒有。斑馬正馱著我走過寬闊的六線道,往市中心公園的方向前進。路口的交通號誌閃著警示的紅燈,長長的斑馬線,夜裡像是一道漫長的樓梯,虛實交錯的現代藝術作品,越走越長,不斷推遲我急急想從酒中醒過來的心情。
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因為一些難以言述的原因,也不打算再離去了。我抱著斑馬的頸子,恍恍惚惚想著,像是遭逢船難的倖存者攀著浮木那樣,波光之間載浮載沉,失魂落魄,卻又覺得非常慶幸。終於活下來了,終究還是回到這裡。斑馬的毛鬃搔刮著我的側臉,給我真實的感覺,但比原先想像中的柔軟多了,原以為會像上了髮膠的龐克頭那樣扎人,但觸感其實像海藻一樣。或像是海浪吧。可能真的喝太多了,深夜裡各自輝煌的路燈,此時看上去都帶著輕浮的戲謔與醉意,彷彿每一點光,都是朝生暮死、發出螢光的水中生物。
或許這些就是我所渴望的:回到小小的島上,做一個在日常風景裡好好生活的人。我時而因為搖晃而歪斜、下滑,但斑馬總是慢下腳步,原地輕輕踩著腳步墊了墊,又讓我坐回穩當平衡的位置。非常令人安心啊。我不知不覺瞇起眼睛,又睡著了。再張開眼睛時,斑馬已經帶我走過路口,正吃力地走上市區公園裡的高地,已打烊的商家、已經拉上窗簾的平房裡的夜燈、以及路上的燈火,此刻都在我們的四周與腳下。稍遠處暗下的霓虹燈,近處草坪中的定時灑水器,以及廣場前終年不歇的噴泉,一切都散發著看不見但能照耀的光。此時的我們,彷彿是漫步在星空裡的。
斑馬蹬著後腳,馱著我繼續往上坡前進。那麼一心一意,彷彿長長此生,剎那此刻,我都是一個與斑馬共同存在的人。斑馬背著──或許更該說是領著我,陪伴著我,繼續往前走,爬上低低起伏坡地造景的最高處,一聲不吭,將所有的話都交給沉默表達。永遠不把愛與關心說出口,真的是沒有關係的嗎?斑馬歪過頭來,看著背上的我,眼神那麼透澈、單純,時而因為我的沮喪顯得焦急,但總又因為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安定下來。茫茫黑夜沒有盡頭,美麗的斑馬清醒、健康、溫柔,比我們──包括我以及旅途上所遇見的聰明人們,更為敏銳、細膩,但卻甘心表現出遲鈍而隨意的樣子。
總是那些溫熱發光的,使我們所在乎的一切得有顏色、進而能分別世上的黑白和條理。那麼斑馬呢?我細細摸著斑馬的頭頸與肩,感覺毛鬃和肌膚之下的溫熱與力量。為什麼當許許多多的黑白分明並置在一起,卻令我產生迷亂困惑的感覺呢?
我不記得斑馬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將往哪裡去。此刻公園空蕩蕩的,所有的星星俯視著我們。童話故事裡那種永恆的陪伴,會不會是真的?我好想對著漆黑的夜空大聲發問,但斑馬輕輕動著耳朵,側過臉,好像注視著我,證明我,也等待著我的見證。在那對良善的眼睛裡,我好像看見了從前的我的注視。如果我們好好記著曾經發生的故事,是不是就能與那些最美好的,一直、一直走到最後呢?
【試閱3】
〈消失的淡藍色月亮〉_石虎
清晨上班的路上,夾雜在人群當中,看見矮牆上的小石虎。
這是城郊地區,幾里外就是還未完全開發的丘陵地。小石虎蹲坐在路旁花圃邊的矮牆上,矮牆內,都是新栽的當令花苗,五顏六色的花朵,綻放在清晨金黃色的微風裡,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像是凝固了的小小煙火。小石虎蹲坐在矮牆上,很有精神的模樣,但看上去就還是一隻多斑點的貓咪啊,得仔細去比對,那些紋路,那樣的眼睛,與身型,才知道確實不是貓,而是隻小石虎。
能不能稱為小石虎呢?他其實已比一般的貓大上一些了,可能只是斑點的關係,讓人不由自主拿他和豹做了比較。人潮漸漸多起來的大路邊上,偶爾有鳴著喇叭的車輛經過。小石虎有點緊張,時不時回頭確認,但確認完總又轉回頭去,很堅定,仰頭望著天空。我停下腳步,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淺藍色的天空裡,還懸著很淡很淡的清晨的月亮。
神祕、自矜、但好像有點失魂落魄的淡藍色月亮,旁邊散綴著一兩顆我不認得的星星。小石虎看得好像有點出神了,張著大眼睛,簡直像是個小外星人看著老家似的。為什麼這麼認真呢?我已經很少為那些遙遠、無用、奇怪、但是非常美好的事物失神了,即使有,也往往覺得不好意思,習慣將那樣的感覺好好藏匿起來。太認真了啊,這樣真的沒有關係嗎?我靠近一些,伸手想逗逗他,但小石虎哀地一聲,咧著嘴露出尖牙,警戒而膽怯地往後退,眼睛還是澄澈的,那麼乾淨,像是驚訝、生氣了,像是失望傷心。那對乾淨的眼睛裡,似乎有著真心相信的事情。
人潮嘩嘩經過我們,毫不在意,毫無保留。我放下手,和小石虎一起轉回頭看著天空。淺淺的月亮在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當中越來越不明顯了,蹲坐著的小石虎立坐起來,眼睛發亮,慌慌踩著腳,伸長了頸子,小聲叫了幾聲。
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我們終究是和別人不同的人。有時不能將心比心,有時候不與別人走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有真正想要守護的事情。月亮就要消失了。小石虎站起來,左右轉了幾圈,惶惶然但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輕輕擺了擺尾巴,沿著矮牆,逆著人潮的方向,往前跑去。
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我們終究是和別人不同的人。我轉身揹起公事包,再抬頭,已經看不太到月亮了,低下頭,卻也找不到剛剛那隻毛色斑雜燦爛的小石虎。
但那都沒有關係了。我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陽光穿過行道樹,在我身上灑下破碎的光影。逆向走在人潮裡,磕磕碰碰的一天又開始了。但都沒有關係。和別人格格不入,或許正是我選擇走那麼遠的路,來到這裡的原因。
【試閱4】
〈住在時間的身體裡〉_蟬
校園裡的蟬聲大作。
那年畢業後,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聽見這樣明亮的蟬鳴了啊。再好不過的夏天,回到校園,走過長長的林蔭道,陽光照耀,樹上的葉片逐一亮了起來,像是節慶夜晚的燈籠,假日正午的浪花;像是琉璃風鈴掛在晴天微風裡搖晃,小心翼翼地響,像在訴說,以快樂戀慕的口氣……
樹葉在我頭頂上搖動,窸窸絮絮,好像真聽見誰的話語,細瑣、溫暖、親密的聲音,不能了解,但是好迷人好靠近。林蔭道的盡處是平整的草地,隔著草地,排球場上比賽正在進行,強度不高的學生球隊比賽,但球員觀眾都深深投入其中,有來有往,越來越激烈的樣子,場邊的啦啦隊按耐不住紛紛站了起來。計分員翻著計分牌,露出鮮明的紅字。比賽一路拉鋸,但已經接近尾聲了。
我加快腳步,想搶在終場之前趕上球賽。長長的林蔭道上一棵棵大樹落下陰影,落在地上,也落在我的身上,像是一道長長的階梯。跑著跑著,漸漸有一點喘──其實也不是喘,是心跳,呼吸、肌肉的韻律,整個身體都跟上了熱切節奏的感覺。
蟬聲忽大忽小,在樹間、在身周響著,偶爾緊促高亢起來,偶爾又後退為低調的背景音樂──蟬聲標記了這個熱烈的季節,但蟬聲並不是重點:風裡搖曳的樹葉、一張張掀起的計分牌、球場上被曬得發燙發亮的球衣、每一個人的心跳和呼吸,才是此時此刻鮮明的主題。球場再過去仍是樹林,樹林的上方,是晴朗夏日時才能見到的那種藍天白雲,那麼純淨、明亮、開朗,那麼青春而且真實,真實得彷彿──彷彿不是真的。
但這全都是真的。明朗的夏日裡,蟬聲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們,我,和球場上、球場邊的每一個人。清脆的蟬聲,像是一個透明的外殼。
記得小時候曾跟著家族裡的哥哥姐姐去捉蟬,我是在都市長大的小孩,手腳不那麼靈光,伸長了竹具或細網,攀上爬下,但最後真能捉到的,往往都是蛻後的蟬殼而已。我還記得蟬殼捧在手心裡的感覺,很輕很輕,稜角刺刺的,小心地拋一拋也不太能察覺它的重量。空空的蟬殼裡,說不出是什麼消失了:是本來住在這個殼裡不能飛行的幼蟲,還是此刻正躲在樹上低鳴、即將死去的成熟的蟬呢?
那時我還是學生,時不時也會湧起類似的迷惘和感傷──如果我們改變、長大,我們是不是失去自己了?如果抗拒改變和長大,我們是不是失去了更好的可能?
我們都想成為更好的人,但此刻的我們,又算是什麼呢?此刻的我們也是很好的人嗎?或者我們只是「還不夠好」的人?遠處球場上的比賽,已接近尾聲,我走出林蔭道,看見場邊的替補球員輕輕拋轉著球,球上黃藍白的顏色在空中混合為一,落回手裡時又各自分離,像在玩耍,也像練習,某種魔法或是某種手腕,或是某一種騙局。像在嘗試分辨自己的記憶與複雜的心情……。我走入草地,陽光曝曬著開始出汗的我,樹蔭退去,已經無處可躲。
越過這片草坪,就是球場了。但就在這時,球場上卻傳來長長的哨音。比賽結束了。
蟬聲好像瞬間大了起來。彷彿有誰吹響了另一支更決絕的哨,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或是急急制止著什麼似地。我在草坪上停下腳步,聽見啦啦隊的掌聲,遠遠地,像是熟成爆裂開來的豆莢或毬果,聽見球員們聚集喊聲,伸出手,向對手與裁判致謝,向自己與啦啦隊致謝,彼此歡呼,像是一場燦爛的夢。
「哨音落下的時候──」,我想起從前學生時期一起打球的朋友,想起贏球與輸球時我們快樂與落寞的臉。快樂或落寞不是因為輸贏,快樂,或落寞,是因為我們此刻一起。一起努力,在時間裡一起輸了,然後又在彼此的心裡,反敗為勝一起贏回了更重要的東西。但那是什麼呢?那些年捧著空空的蟬殼,褪色的蟬殼,聲音的蟬殼,象徵的蟬殼,高高舉起逆著陽光看的時候,好像是以堅硬的金屬製成的……
我沒有見過真實的蟬,但我聽過蟬鳴,看過聽見蟬鳴的人的表情。蟬是存在的。因為蟬殼,與蟬聲,那些美滿往事的線索,讓我能夠繼續相信當年發生過的心情──能夠繼續依靠愛,與溫暖,認同那平凡又不凡的一切,從來就沒有消失。
哨音落下,蟬聲揚起,比賽真正結束了。然後,我們一起久久渴望的夏天,或許,就會真的開始了──我們會有什麼改變嗎?校園裡蟬聲大作。世界鼓脹得滿滿的,從球場走下來的人們彼此談笑,汗水淋漓,與我錯身而過──有那麼一剎那,我感覺瞬間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又隨即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描圖紙稍稍錯開又重疊。覺得,好像從這一個夏天,回到了那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