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上八點三十二分抵達「人和幼兒園」,敲了小一班教室的門,門內隱約傳來孩子的哭聲。
李老師把門打開,她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剪了一頭時髦的精靈短髮,畫著粗黑的眉毛。「今天可能會很亂。」李老師在幫我開門時說,順手按了一下門上的按鈕,把門鎖住。
今天是「人和幼兒園」開學第一天,我看到二十八個在教室四處晃蕩的孩子,每個人都處在不同的狀況。大部分孩子在哭,用不同方式說著同樣的事:「媽媽!媽媽!我想回家!」他們在舒適自在的家裡度過生命前三個年頭,父母和祖父母隨侍在側。但這一切都因為他們要上幼兒園,步上中國正規教育這條漫長窄路而驟然停止。
這條道路的起點是一道命令。負責今天課程的王老師,是位留有黑色長髮的可怕女人。王老師有著銳利的眼神、下垂的嘴唇、尖翹的下巴,以及一個會嚇人一跳的大嗓門,她喜歡用聲音作為懾人的武器。
「坐下、快坐下!不然媽媽不會來接你放學!」王老師大聲喊著。
孩子們慌亂地在桌椅間穿梭,好像剛剛有巨人拿起一堆矮胖的不倒翁,用力丟進鞋盒一樣。有些孩子坐下來了,有些還在亂晃,所有的孩子都充滿困惑。
王老師和李老師是這間教室的主人,她們今天上午的目標,是把二十八個小屁股釘在二十八張小椅子上。木椅以U字形排列,面向前方,教室大約是可容納兩台轎車的大小,裡頭的擺設十分具有中國學校的特色:靠著三面牆壁的上下鋪、一個黑板、兩個瓷器便壺,裡面已經有好些的黃色尿液。(宋慶齡比較現代化一點,但有些廁所還是蹲式馬桶。)
「坐下!」王老師和李老師在教室裡轉著,眼睛盯著那些啜泣的孩子。她們幾乎每跨一步就會碰到一個小孩,這時她們會迅速抓起孩子的手臂,將他們拉到最近的椅子上坐好。兩位老師的態度從容不迫,王老師尤其有股特別的氣勢,像台高速運轉的吸塵器,在移動時吸光教室裡所有的空氣。
「坐下!」王老師說。
「坐好,不然媽媽不會來接你。坐下來,否則奶奶今天就不來了!坐下,不然午睡後你不能回家。」
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媽媽!媽媽!我要回家!
整間教室異常喧鬧。老師們在吵雜聲中大聲尖叫。王老師又高又瘦,臉上稜角分明。她的聲音尖細,可以從甜美的問候模式(朱小姐妳好)快速切換成咆哮的怒吼模式(給我站好!)。她的動作也很突然:指著一張空椅;敲桌子三下;突然彎身拽住孩子的腋窩,把她放回椅子上。我很好奇雷尼第一天上學時,陳老師是如何對待他的。
等孩子坐定位,就開始矯正坐姿。
「手放在腿上!背挺直!兩隻腳併攏!」王老師以肢體動作搭配口頭命令,加強矯正的效果。她會用腳把孩子亂伸的腳撥到正確位置上;抓住亂動的手臂,壓平放在大腿上;忽然敲孩子的肩胛骨,要他挺胸。
我觀察了大約五分鐘,發現一張空椅子,過去坐下,兩腳併攏。
我已經可以找出麻煩製造者了。一位小男孩根本無法聽從老師的指令。他的塊頭比同齡孩子大,有顆幾乎像南瓜一樣大的頭和粗壯軀幹;他無所適從地在教室裡四處亂晃。在美國,我們會用孩子的身型大小來預測他的運動潛力——這傢伙可以去當後衛——但在中國,它只會讓你在頑皮時更容易被逮到。
「王武澤,坐下!你怎麼搞的?過來,坐下!」
小南瓜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
王老師用力壓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起身、壓下、起身、壓下。這個打地鼠的遊戲估計會持續一整天。
沒有乖乖坐好的孩子都會被警告。一個跑去飲水機旁的小女孩被訓誡:「現在不是喝水的時候。回來!」另一個小女孩被角落的玩具廚房吸引過去。李老師快步移動,抓起她的腋窩,把她帶回座位。過程中,李老師一句話都沒有。
到了十點,我需要上洗手間,但我害怕這時起身會造成干擾。老師們並沒有告訴孩子,要開口問才能喝水,玩玩具要到遊戲區,或是老師沒有跟你說話就不能講話。但是,只要孩子們越過這些他們根本不知道的界線時,就會被趕回原位。這是藉由反覆犯錯來學習;我猜想,孩子們應該很快就能學會手腳放好地安靜坐著,因為是最安全的事。所以當潘麗寶走近我時,我有點害怕。她是一個身材微胖的小女孩,綁著兩條細長的黑辮子。
「我媽媽還沒有來。」小辮子對我說,眼珠子轉動著。我瞥了王老師一眼,她還沒注意到我們。
「妳不能過來這裡。」我低聲說服小辮子。
「我媽媽還沒有來,媽媽去上班。」她抓著我的前臂。
「媽媽下午會來,妳趕快回去坐好!」我焦急地低聲對她說。就在此刻王老師發現了我們,她大步走過來,抓住小辮子,將她放回U字型的隊伍裡。在她跨過我的雙腳時,我感覺到她的眼神裡有責怪的意思。
但是下一秒,小辮子又回來了。這次她把一隻穿著印有綠色M&M字樣T恤的棕色駝鹿玩偶放在我大腿上。
小辮子指著駝鹿T恤上的M&M、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我害怕。」我環視教室一圈,到處都有眼睛像蟲一樣大的玩偶。小辮子今年恐怕會過得很辛苦。
「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告訴她。「這只是一個娃娃。」但她並沒有聽進去。
「我怕,我會怕!」她說。
「安靜,坐下!」我說,並把駝鹿還給她。
我也害怕——我怕王老師會因為我干擾教學而把我趕出去,但小辮子這時爬上我的大腿。
「把它拿走,把它拿走!」她把駝鹿塞進我手裡,我立刻把那隻怪駝鹿丟到椅子下。我看了一眼正在對付小南瓜的王老師,起身、壓下、起身、壓下,我擔心王老師會注意到我。
「回去坐好。」我低聲對小辮子說,但她沒動。我想盡辦法讓她聽話,最後我口氣嚴厲地說:「回去坐好,不然媽媽就不來接妳了!」但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媽媽!」小辮子開始嚎啕大哭。我試圖安慰她,但她實在太引人注意了,王老師也同時間看來我們這邊。一陣急迫感從我的腹部竄上喉嚨,讓我對小女孩大叫:「回去坐好!」我掙脫她緊握的手,把她推開,手指著她的椅子。
我不比老師好到哪兒去,但秩序恢復了。
★★★
第二天,我看出王老師和李老師非常有默契地扮演黑臉與白臉——李老師教課時,王老師會巡視課堂,確認孩子們的手腳都有放在正確位置上。
「他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李老師滿意地朝著呈U字隊伍坐著的孩子們點點頭,王老師則繼續巡視。
第三天,兩位老師開始解釋孩子要遵守的規則。這是到目前為止最明確的說明,而且以歌曲的形式出現,方便孩子牢記:
我是乖寶寶
手放下
坐坐好
小耳朵
豎起來
小眼睛
看老師
舉手發言懂禮貌
老師讓孩子們一起唱歌,叫他們舉起小手數拍子;還用糖果強化訊息,唐老師帶來一整罐的彩虹糖。
「香不香啊?」唐老師和王老師一樣,繞著U字隊伍,邊走邊搖著糖果罐,碰撞的糖果發出愉快的聲響。
「聞聞看。」她停下腳步,小心地打開蓋子,讓每個孩子都能聞到糖果的香味、看到多彩的顆粒。
「是不是好多漂亮顏色啊?」她問孩子們。
「是的,老師!」
「有沒有乖乖坐好?乖乖坐好的人,都能得到糖果。」唐老師說。
幾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說:「我!老師,我乖乖坐好了!」
唐老師假裝檢查孩子們手手腳腳的位置,讚許地點頭,發下一顆顆糖果。
隔天,老師們以紅星貼紙做了同樣的練習。「除非你得到一顆紅星,否則不能回家。」王老師在U字隊伍巡視時,清楚地說道。當她在孩子的額頭貼上紅星貼紙時,特別說出每位學生值得表揚的行為。
「你今天沒有浪費米飯,所以得到一顆紅星。」
「午睡時妳很快就睡著了,所以得到一顆紅星。」
「你今天都有乖乖坐好,所以得到一顆紅星。」現在我總算能理解,之前貼在雷尼額頭上的紅星星有多重要。但更我好奇沒有紅星貼紙的日子,他是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我也注意到雷尼最近出現的談判行為—如果妳讓我看《湯瑪士小火車》,我就告訴妳—可能是因為老師以「行動vs.獎勵」進行的課堂管理。
對小南瓜的其他同學來說,規則越來越清楚:只有在喝水時間才能喝水;排隊時不能說話;吃午飯時不能說話;「像獅子一樣」張大嘴把食物吞下去。某首歌曲有更明確的指示:
老師說話時,不說話。
老師說話時,不玩耍。
老師說話時,不亂跑。
上廁所是班級的集體行動,上午兩次,下午兩次,孩子們排成一列,沿著走廊的雙黃線前進。這是所謂的「火車」隊形,讓孩子把雙手放在前面同學的腰上。若有小孩在上課時間想尿尿的話,就會用放在教室角落的便壺。一天結束後,打開紅色塑膠蓋,可以看到囤積的尿液,上面可能還漂著幾塊棕色糞便,而這樣的景象總是讓孩子們看得驚奇不已。
因為教室裡的桌子面積太小,放不下餐盤,所以孩子們得在走廊吃午餐。午餐內容可能是鵪鶉蛋蒸花椰菜、雞肉和白飯,或是炒麵配香腸。孩子們被要求要把飯菜吃完,不吃完的話就是「想離開桌子嗎?先把飯菜吃完。如果你不吃雞蛋,媽媽今天不會來接你」。
我揣測著,老師是這樣讓雷尼吃雞蛋的嗎?
老師們並非是完全冷漠的角色,有時候(通常是孩子們坐著時),王老師會露出一閃即逝的微笑。有一次,一個小女孩被同學咬了,王老師用擁抱安撫她,輕柔地撫著她頭髮。與此同時,咬人的同學被罰坐在教室前面,面對著二十七個同學,同學的視線越過他,盯著他身後的電視,看了半小時節目。這是一種典型的羞辱儀式,那個男孩在當天確實沒有再咬人或打人。
小辮子仍然很害怕那隻棕色M&M駝鹿,繼續帶著它來找我。「我好害怕,把它拿走!」
有一次王老師走過來。「怎麼了?」她問小辮子。這孩子霎時間說不出話,指著駝鹿不停地啜泣。過了一會兒,王老師做出裁決:「上課時間不准玩玩具。我把駝鹿放在這裡,它可以等到妳上完課。現在回去坐好!」王老師將駝鹿放在距離小辮子大約兩公尺的架子上,駝鹿突出的大眼睛正對著她。小辮子坐在原地,回瞪著它,繼續哭。我趁老師沒注意的時候,把駝鹿踢到椅子底下。
小南瓜的名字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因為老師們不斷喊著:王武澤,坐下!王武澤,把雙腳靠緊放好!王武澤,你怎麼搞的?你想要媽媽接你嗎?
小南瓜很害怕被大家注意,但他比其他同學高了一個頭,而且精力無限。對中國的學生來說,我想這是最麻煩的組合——個頭高大加上活潑好動。我連續四天看到他穿著色彩鮮豔的襯衫。這樣不是沒有保護色嗎?有一次,他讓王老師發火了—他在王老師講課時,跑去角落玩玩具。
「王武澤,你沒有座位了。你站著!」她三個箭步衝到他身邊,推開椅子。椅子在地上彈幾下後靜止不動。所有孩子都停下來,我也僵住了。我很清楚自己現在是觀察員的身分,經人介紹才可以進入課堂;儘管我對看到的景象不安,我卻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介入。我在這種情況下動彈不得。
小南瓜看著被推倒的椅子,淚水湧進眼眶。突然間,他只想要那把椅子。「我想坐、我想坐。」他想抓老師的手臂求情,但王老師卻把雙手高高舉起讓他搆不到。小南瓜改去抓她的腰,笨拙地想要一個擁抱,但老師走開了。
「我不抱你!」她對著小南瓜頭頂上方的空氣說。「你想要椅子嗎?你現在想要椅子嗎?」
「要,要!我想要一把椅子。」
「那你就乖乖坐好,」王老師說。「如果你不坐好,我不會給你椅子。媽媽放學後也不會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