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的島〉
春爛,時轉夏之時。
正當下班覺得煩悶時,總會想到附近的公園去。
下班的車潮永遠近似被毛髮堵住排水的孔,流動得緩慢,大人們的下班神情都染上灰色的紗,今天也辛苦了吧。
公司離家裡的路,大約要七首歌的時間。
並不太想回家,總覺得下班後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生活,不被金錢綁住,可以很隨心所欲。
消耗了太多體力與魂魄在工作的我,實際上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買點炸物跟啤酒,坐在河旁路上,靜靜看著燈光散落在那往海的通道。
「至少,這點快樂還是買得起的,對吧?」
那些雨後留下的塵埃,與吸入空氣不平常的溫潤,路上的枝葉已綠盛,走在人工所建的兩側平穩對齊的路,一邊想著今日的我是不是又被工作榨乾了。
想著想著,明天就到來了。
剛墜毀的滴點,被自然循環後再度墜毀,我也是這麼樣大的點滴吧。
路的一邊星聚著車尾紅光,另一頭則是火紅餘燼的地平線。
太陽向晚卻溫得恰到好處,這樣的好是很難用言語表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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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見去國外一年了,回來台灣的次數僅兩次,一次留十天左右。
還記得我跟他初認識,是在網路上無心插柳的交談。
什麼都聊,瑣碎的事、煩悶的事、開心的事,好多好多。
他並不是同學,也並不是朋友的朋友,對於當年剛出社會的我覺得很新奇呢。
認識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是件新奇卻不讓人感到害怕的事。
但,愛就會。
不太喜歡和同事打交道的我,已經明白有些飯局只是迎合別人,社交場合有太多不必要,有些時候也覺得自己正是那不必要的因素。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原本生活圈,認識一個全新的人。
回想起初的見面,我們約在很簡約的小蛋糕館。
店中牆上瓷磚已經破損得嚴重,天花板的漆已坑上一片,擺著不知道幾十年前的舊雜誌,瓷杯上還有留著漬餘。茶包的澀,隨時間與我的玩弄,杯心已經混濁成一杯能夠暖我手心的熱茶了。
玩弄著茶包的我,坐在很角落的位子,心想著好多東西,一邊期待著。
對於一位未曾見過的到來者,幻想了美好,至少,那些建構在文字中的訊息是這樣的。
杯中熱水已經被我玩得茶色深重,空氣裡飄散著霉的味道,我拿出了遺忘放在包包的巧克力酥餅,把還算完整的地方也壓到破碎。
店門上的鈴鐺作響,門上繡片發出了壓雜聲,一名男子走了進來,黑色襯衫與休閒褲,便利店的透明傘,手裡拿還提個被雨澆淋的紙袋。
那是我與景見約好的時間點,再過十分鐘。
坐在我眼前的人,好像很熟悉又陌生,對於這樣子的模樣,我不禁打量了很久。
他坐下來,點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他笑著跟老闆談笑了幾句。原來是景見是這家店的熟客,他的父親與老闆是好朋友,從小都會來這裡看書或僅是思索。
坐定的他癱在我面前,說了一聲:「抱歉,等很久了吧。」爾後指著我的餅乾包裝,問我還能不能吃下別的點心。
「可以啊,不過這家店好像沒有提供甜點,等等要去吃什麼嗎?」
他側身拿起了剛剛的紙袋,放在桌上,那種溫柔的神情好像是父親對待孩子一般。我拿起了一些紙巾遞給他,讓他擦拭一下頭髮,他一面笑著說不用,一面跟老闆拿了條毛巾,擦臉。
約在這樣的小店,氣質或感受上並沒有那麼的完好,連打卡上傳的圖也拍不出來。
「這裡可是我很喜歡的地方。」他將毛巾還給了老闆,順勢坐了下來。
「我朋友當初頂下這家小小的店,舊舊的、破破的。」
他一邊說,一邊從紙袋裡拿出一塊巧克力蛋糕。
那是塊很普通的巧克力蛋糕,沒有裝飾用的果子,也沒有過於花俏的造型。那麼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在我們倆中間形成了一個島,即將在上面著陸的我們,卻先推拖著誰先誰後。
「不趕快吃的話,就會不好吃了呢。」他講完後,再把蛋糕推向了我這裡一些。
「不行,你也要吃啊。」
最後不敵禮讓,我成了崩壞小島的第一個兇手。
反覆推託下,這家店的殘缺好像挺舒服的,只有我們跟老闆的店。
景見說著,他想去國外旅行,當背包客。
他說著好多關於視野和夢想的事,他特別愛海。
看著他手機裡之前出國旅行的照片,除了海以外,就是天。
在他的世界裡,藍色是柔軟的色,並不憂鬱。
不自覺笑出來的我,也逗得他笑了出來。
但隨後我想到了自己,一面望著桌上的蛋糕。
對於未來,我好像沒有設想過。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想法跟隨了自己好久。
這種拋下一切去尋求自己所想要的行動力,頓時讓我有點羨慕。
明明都是大人了,卻好像還是被綁得無法飛。在他心底是怎麼看待我呢。
他從來沒有問過關於我的事。
結束了第一次會面,回到家後,窩在被子裡,一邊想著景見如果出國了會不會沒法跟往常一樣,聽我的抱怨跟那些白日夢。
有些話想問的時候,卻又答不出。
向景見傳了封簡訊,說要睡覺了。
接下來回國的他,匆匆忙忙。
我時常希望我追上他停留的短暫。
一次,因為我必須整個禮拜加班。那次電話中的他說了:「那之後再約就好啦。」
「要好好加油。」
第二次,他已經在那家店等著我。
他帶著一樣的提袋,約在同一家殘缺卻完好的店,邊聊著他去了哪些國家,說著澳洲的企鵝是居住在海邊,說外國的雪比想像中還要冰卻軟綿。說著屬於他的世界。
他又更往他的目標靠近,但我好像一直在原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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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某個忙碌下班的天,經過那家店,心裡又想著,原來又過了這麼久。
不知道景見過得如何?
傳了訊息給他:「欸,我覺得我好像都在原地沒有往前,這感覺好遜喔。」
他回傳了一張海的照片,寫道:「也還好你一直都在原地。
回去再約啊,好好加油啊。」
〈紙絮〉
「晾好的衣服要趁著還沒有下雨前,就收起來。」
張凝打開了門,對裡頭的我輕聲地說。
爬越了床後把窗戶打開後說道:「如果聽見雨的聲音就來不及了。」
手機螢幕條列式了每一封訊息,有噓寒問暖、工作疑問或是一些廣告資訊。
前陣子每天加班,到現在才有空閑看這些訊息,看到一些好久不見的人,想知道他們過得如何,幻想上次見到他們的樣子後,是不是又有更好的發展呢?
當然,總是希望獲得好消息,普普通通就是一個很好的答案。沒有意外的人生或許就是最好的人生。
微波了昨夜買回來的夜市牛排,明明覺得不餓,但下班經過還是會買回家。
張凝也最常說一句:「明明就不想吃,還買回來,很浪費。」
夜市的牛排老闆跟我已經很熟了,從還沒出社會的時候買到現在,我很被關照,彼此也相處出感情來,縱使只是很簡單的關係,但每天看到他也成了一種慣性。
他是除了張凝以外更知道我生活細節的人,明白我今天是否比較晚,心情是否有些波瀾,也能感受我幸福頻率。每每總能聽他問道:「今天比較晚?剛下班?辛苦了。」
這樣子的關心已經成了自然,所以每當經過,就會買回家並且互照幾句。
外帶後回家的路,總顯得好遠,經歷了一整天的波折與疲憊,在路上喝上一杯很喜歡的熱抹茶牛奶,一邊看著沿著街種植的樹,踩在落地的枯黃葉上,一邊傳訊息給張凝。
「快到家了,需要什麼嗎?」
「沒有呢,快回來吧。」
總是這樣循環著每一個夜晚。
我總是沒能明確地回覆張凝的提問,吞吐著說:「就很想吃,但現在又很累。」
張凝愛唸歸愛唸,縱使我做的事情總是沒有被他稱讚或是表揚過,但他還是會默默地把我買的牛排裝進便當盒裡,說著:「這樣明天的午餐,你就吃這個吧。」
他這樣講的時候,帶著一點得意,也很開心的感覺。看到這樣的他,我不自覺的很高興,覺得即使每天被這樣碎唸也無所謂。
不論他想法是如何,省了做便當的麻煩事,解決吃不完的宵夜也好。從洗手槽裡拿出油膩的便當盒,沖洗著的時候眼神似乎帶著幸福的感覺。
對於洗我的便當盒,他從來沒有碎念過。
有次,張凝要跟公司同事去三天兩夜的外島旅行,他期待了很久很久,每天都跟我分享他腦海裡的旅遊情景,期待到躺在床上,閉起眼睛,將筆記本放在臉上,露出了孩子般地笑。我也不經笑了起來。
雖然是短暫的旅行,但我還是要負責家裡的事情,心想至少選擇幾樣來做,讓他好好地放心,好好地去看筆記本中嚮往的世界,是否與真實相符。
我選擇在他回來前一天,做了大掃除,希望至少在他回來前把房子打掃乾淨,讓他對我刮目相看。
我刷洗了浴室與洗手槽,還有廚房,一邊想著平常的他,也是做著這些事情,默默地讓這些小小的污漬從我們的生活消失。一想到這,又激起了很多情緒,搬移了沙發,挪出了床,將所有平常無法整理的地方,一次清理乾淨。
但就在洗衣服的時候,忘記將褲子口袋中的衛生紙拿出來,洗衣機裡成了一團亂,紙絮飛舞至每一件衣物,上網查詢好久都沒有好的辦法。只好在午夜凌晨時,騎車到附近的大賣場找黏毛絮的滾輪,希望趕緊黏下那些紙絮。
「原來他還要記得我忘記的事。」跪在地板的當下,用滾輪黏著紙絮時,也有他在黏這些東西的畫面。
直到凌晨兩點,騎車去接他回家,一路上他直說著所見到的拋物海岸,海水的透徹冰涼,岸頭的風夾帶鹽之氣。看來筆記本內的樣子,與真實相符呢。
正當我還沉醉於他的分享時,他反倒問了我今天如何。
分享完了日復一日的循環後,還跟他說今天整理了家。如我預期的他驚訝不已。
一回到家,他就笑我,說長那麼大了竟然洗個衣服也不會。他邊摺著那些衣服,邊說:「下次,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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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在我們去夜市的路上,他主動牽起我的手。
看著他玩弄著章魚丸子,吹好後,叫我長開嘴巴。
眼淚隨著芥末的刺激奪眶,他笑說:「很嗆吧。」
在路邊小小的鬥嘴,喝著他喜歡的飲料,看路旁的孩子玩起打彈珠,也陪他坐了下來玩得盡興。雖然我們最後並沒有換到他想要的娃娃,但他好像特別開心得意。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打彈珠了,終於找到玩伴的感覺。
在騎車之前,他笑得很開心,我一臉茫然地問了他正在笑什麼。
他搖了頭後,我們踏上回家的路。橋上燈火搖曳河道,隨著不斷移動而波光反射的我們,選擇下橋,在河岸邊散步。
橘暖黃的燈,橋上車水馬龍不停,往後的日子會不會也像現在一樣?
在一陣胡思亂想後,他突然在我的臉前張開了右手。
:「你的左手像這樣張開來,借我看一下。」
我緩緩地將左手向前五指張開,他就這麼將右手交扣了上來,說了一句:「跟我搭配在一起蠻好看的。」
我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兩個熱鐵罐奶茶,再牽著手隨著波光的方向散步,他仍然笑的愜意,對於這樣的他,我被搞迷糊了,但也漸漸明白。
因為這樣的小事而感到開心,是幸福吧。
張凝始終身上有一種魅力,他對許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並且能實際去做。好比愛,他對我說,他不吝嗇對於親口說愛這件事。
回家的路剩一小段,騎車的途中,除了感受到冷風襲來,就是意識到肚子被抱緊的溫熱。
我們都有能力一個人生活,其實也真的沒必要非得依賴誰,但為什麼還是想要一起生活著?
在認識張凝之後明白,他是很願意多做些什麼的人。
好比,他一回到家,整理那堆棉絮飛舞的衣物前,他是先打開了行李箱,從雜亂無章中拿出了他去旅行時當地買的小零嘴。
看著他跪坐在地找出那盒點心,拆開黏膠條,拿起一個餅直靠在我的嘴巴邊,迫不及待想要讓我吃吃看。
我將餅乾塞進嘴裡,一面聽著他說:「很好吃吧!對不對?!」
我一邊咀嚼地一邊心想,這樣子的他,其實真的很可愛。
吞下餅乾後,我說了:「真的很好吃耶。」
他再拿了一塊餅乾,得意洋洋的樣子說:「你看,我就說很好吃吧。」把餅乾丟進嘴裡,露出了比剛剛更幸福的表情。
好比,終於爬起床的我,一邊吃著加熱後的牛排,一邊看著早已出門的他傳來簡訊:「衣服收了沒?午餐呢?」
我才匆匆忙忙地吃完,然後一邊整理著,一邊回道:「正在努力。」
雖然一起生活不能隨意,要放下些理想或是想要。但或許願意犧牲什麼的我們,在這一趟走了更好的路。
而不是回家面對彼此,質疑著愛的定義。
不是這個世界很特別,而是有你才成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