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廷對
李世民在兩儀殿單獨召見了蕭君默,連李世勣都被攔在了殿外。
此時,偌大的兩儀殿內,只有三個人——皇帝端坐御榻,趙德全侍立一旁,蕭君默跪在下面。原本就恢宏闊大的殿堂,此刻越發顯得空曠冷清。
李世民久久凝視著蕭君默,很長時間沒說一個字。蕭君默則一動不動地跪著,眼眸低垂,面容沉靜。
趙德全不時偷眼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心裡竟莫名有些緊張。
大殿沉寂得像一座千年古墓,只有角落裡嗶嗶剝剝燃燒的炭火發出些許聲響。
不知多了過久,李世民渾厚的聲音才在大殿上緩緩響起。「蕭君默,你這大半年來,輾轉數千里,跨越十幾州,一次次金蟬脫殼,一回回死裡逃生,讓朕寢食難安、傷透了腦筋,也讓你的同僚疲於奔命、丟盡了臉面!最後你卻搖身一變,從朝廷欽犯變成了平叛功臣。如此傳奇,堪稱世所罕見!此時此刻,朕不知你的心裡做何感想?」
「回陛下,」蕭君默幾乎不假思索,朗聲答道:「微臣經歷了這一切,既可謂感慨萬千,亦可謂心如止水。」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你這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是的,微臣此刻的心境的確矛盾,故只能據實以告,不敢欺瞞陛下。」
「那你且先說說,你感慨什麼?」
「微臣劫走辯才父女、觸犯大唐律法,是為不忠;遠走天涯,任家父墳塚荒蕪、無人祭祀,是為不孝;為一己活命而殺害玄甲衛同僚,是為不仁;有負陛下的期望與朝廷的栽培,是為不義。似微臣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實乃人神共憤、天地可誅!幸賴陛下天恩浩蕩、慈悲為懷,給予微臣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機會,令微臣慚悚無地、感激涕零。如此種種,皆為臣胸中感慨。」
蕭君默站在皇帝的立場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就等於幫皇帝出了一口惡氣。
李世民心裡舒服了一些,不過臉上卻面無表情。「蕭君默,你把自己罵得這麼狠,可到底是真心話呢,還是為了敷衍朕而精心準備的說辭?」
「陛下明鑑!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敢心存敷衍。」
李世民冷哼一聲。「那你再說說,『心如止水』又是何意?」
「回陛下,自從微臣犯下滔天大罪,愧悔之情便日甚一日,自忖無顏苟活於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
「等等!」李世民忽然打斷了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蕭君默,你這不是明擺著糊弄朕嗎?你若真有此心,為何還三番五次、千方百計逃脫玄甲衛的追捕?何不乾脆把人頭獻上,以贖罪愆?你沒有這麼做,說明還是貪生怕死,又何必把話說得如此堂皇?」
「陛下教訓得是。」蕭君默淡然一笑。「不過微臣這麼說,自然是想表明一些心跡,不知陛下能否容微臣把話說完?」
「行,你接著說。」
「謝陛下!微臣之所以沒有把人頭獻上,或許有貪生怕死之心作祟,但也未必盡然。其中緣故,便是微臣自忖罪孽深重,一死不足以贖之,故欲奮此殘軀,為我大唐社稷建立尺寸之功。倘能如願,微臣便了無遺憾了。之後是生是死、是殺是剮,全憑律法處置,聽任陛下聖裁,微臣絕無怨尤。正因心存此志,加之如今大事已畢,生死榮辱皆已不再縈懷,故而微臣才敢說出『心如止水』這四個字。」
「為我大唐建功?」李世民斜眼看著他。「蕭君默,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在逃亡路上便已預見齊王會叛亂了嗎?」
「陛下誤會了,微臣並無此意。」蕭君默道:「微臣流落齊州、捲入齊王事件純屬意料之外。」
「那你說的『建功』又是何意?」
蕭君默抬起頭來,嘴角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微臣所指,便是不惜一切代價為陛下取得〈蘭亭序〉。」
此言一出,李世民不由一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趙德全也始料未及,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李世民身子前傾,緊盯著蕭君默。「那你拿到了嗎?」
蕭君默迎著皇帝灼熱的目光。「是的,微臣拿到了,否則豈有顏面來見陛下?」
之前的幾個月裡,蕭君默已經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想得很透徹了。他知道,自己回到長安後,必將面臨錯綜複雜、兇險異常的局面,要解決的問題勢必一個比一個棘手,要對付的勢力也將一個比一個強大。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取得皇帝的絕對信任,進而掌握必要的權力,否則在長安這個龍潭虎穴便什麼都玩不轉。
而要取得皇帝信任,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無疑就是把皇帝夢寐以求、志在必得的〈蘭亭序〉主動獻出去!如此,皇帝才會真正對他既往不咎。
說到底,皇帝恨他的原因並不在於他劫走了辯才父女,而是在於辯才一跑,尋找〈蘭亭序〉真跡的線索便斷了。如今他既然主動獻上〈蘭亭序〉,那麼皇帝非但可以無視他此前的罪行,反而要給他記一大功。
此刻,李世民已經情不自禁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喜出望外的光芒。「〈蘭亭序〉現在何處?」
「回陛下,微臣方才入宮時,已經將真跡交給了李大將軍,由他暫為保管,陛下隨時可以取來御覽。」
「好,很好!」李世民龍顏大悅。「蕭愛卿,平身吧,你為我大唐社稷立下了兩樁大功,朕要重重賞你!」
蕭君默站了起來。「謝陛下!但微臣只求將功贖罪,不敢期望獎賞。」
「這些客氣話就不必說了。朕向來賞罰嚴明,這你也知道。」李世民重新坐回御榻。「當然,在獎賞之前,朕還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請陛下明示。」
「朕很好奇,你當初是出於什麼動機劫持辯才父女的?」
蕭君默一聽,當即面露赧然之色。「回陛下,說來慚愧。微臣當初奉旨前往伊闕捉拿辯才時,便對其女……對其女楚離桑生出了愛慕之情,回朝之後依然無法忘懷。所以當楚離桑被陛下請入宮中之後,微臣便鬼迷了心竅,天天寢不安枕、食不知味,最後……最後為了兒女私情,才罔顧君恩,鋌而走險,鑄下了大錯!」
說完,蕭君默便又跪了下去,一臉愧悔不已的表情。
蕭君默很清楚,要消除皇帝對他的疑慮,最好的辦法便是拿兒女私情來當擋箭牌,何況他說的這些話,本來也是一部分實情。
李世民呵呵一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蕭卿也未能倖免啊!」
「微臣萬分慚愧,更不敢妄稱英雄……」
「行了行了,起來吧。年輕人血氣方剛,容易衝動,行差踏錯在所難免,只要能吸取教訓便可,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
「謝陛下!」蕭君默重新站起身來。
「朕再問你,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才想為社稷立功以贖前罪呢?」
「回陛下,臣是逃出了江陵之後,才慢慢想通這件事的。」
李世民看著他,又問:「那,辯才父女現在何處?」
「微臣與辯才父女在越州取出〈蘭亭序〉後,辯才說要去齊州拜訪故友,於是我等便動身北上,不料在半路遭遇山賊打劫,辯才父女在打鬥中與微臣失散,至今……至今下落不明。」
「哦?這麼巧?」李世民半信半疑。「若是未遇山賊,你原本又做何打算?」
「微臣已決定取走〈蘭亭序〉,回京向陛下自首請罪。」
李世民若有所思。「照你這麼說,你對那個楚離桑已經沒有感情了?」
蕭君默故意遲疑了一下,道:「不瞞陛下,微臣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變。」
「既然還鍾情於她,你又為何捨得背棄她?」
「因為微臣對我大唐社稷忠心未泯,終究不敢為兒女私情而忘卻家國大義。」
蕭君默眼中閃射出真誠的光芒。「這也是微臣在逃亡路上經過冷靜思考,又在內心經歷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痛定思痛做出的抉擇!」
李世民顯然感受到了他的真誠,遂不再疑心,轉而問道:「你和辯才到江陵的目的,是不是去跟天刑盟的分舵接頭?」
「是。」
「那你們總共找了幾個分舵?」
「三個。」
「除了裴廷龍抓到的那個謝吉之外,另外兩個分舵的人現在何處?」
「回陛下,微臣離開江陵之後,便再沒見過他們了,是故也無從知其下落。」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也罷,那你告訴朕,你和辯才找這三個分舵的目的是什麼?」
「取回天刑盟的聖物『三觴』。」
「三觴?!」李世民不明所以。「三觴又是何物?」
時至今日,曾是天刑盟核心機密的「三觴」已然沒有了保密的價值,所以蕭君默便將三觴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對皇帝做了解釋,包括王羲之那句「三觴解天刑」所隱含的深意,也對皇帝做了詳細說明。當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提及盟印「天刑之觴」。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幾百年來,無數士人讀過王羲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這首五言,可又有誰能想到,『三觴解天刑』這五個字中,竟然隱藏著這麼深的玄機!」
「是的陛下,微臣對此也深感震驚。」
「照此看來,天刑盟的所有祕密,應該都藏在〈蘭亭序〉真跡中了吧?」
「是,想必定是如此。」
「想必?」李世民目光狐疑。「你拿到〈蘭亭序〉真跡後,就沒有仔細做一番研究?」
「陛下聖明,微臣確實花了些心思揣摩,只可惜天資駑鈍,終究沒有任何發現。」
李世民本來還想追問下去,可轉念一想,〈蘭亭序〉真跡既已到手,日後大可從容研究,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沉默少頃,又問道:「你與辯才父女失散之後,為何不拿著〈蘭亭序〉直接回京,而是跑到齊州去了?」
「回陛下,這是微臣的一點私心。與他們失散之後,微臣心中仍惦記著楚離桑,心想他們若還活著,可能會按原計畫去齊州尋訪故友,所以微臣就想過去碰碰運氣,打算找著他們後,私下帶楚離桑走……」
「哈哈!」李世民忍不住大笑。「你是想誘拐人家女兒,讓她跟你私奔?」
蕭君默赧然道:「也……也算是吧。微臣是想,倘若既能將〈蘭亭序〉獻給陛下,又能與佳人長相廝守,豈不是兩全其美?當然,萬一到頭來,二者實在不可兼得,微臣也只能捨私情而保大義了。」
李世民點點頭,似乎覺得這幾句話還算老實,又道:「辯才要尋訪的所謂友人,就是那個畏罪自殺的庾士奇吧?」
「正是。」
「此人是不是天刑盟成員?」
「據微臣判斷,應該不是。」
李世民眉頭微蹙。「何以見得?」
「其因有三:一、若庾士奇是天刑盟的人,行事必然低調縝密,絕不會用自家的青銅箭鏃去射殺權萬紀;二、事變當夜,庾士奇前來齊王府時,微臣已經讓杜行敏控制了門禁,若他真是訓練有素的祕密組織之人,必然會有所察覺,從而逃之夭夭;三、天刑盟分舵眾多,彼此之間自然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庾士奇是天刑盟之人,想要起兵造反,必會聯絡其他分舵以壯聲威,可事實上也沒有。綜上所述,庾士奇應該只是當地的豪猾而已,不大可能是天刑盟之人。」
此前,蕭君默已經把齊王叛亂的主要案情在奏疏中做了稟報,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庾士奇,不過只大致提及他與齊王勾結造反,暗殺了權萬紀,在誘捕之際畏罪自殺,其餘並未詳述,所以李世民才有此一問。
此刻,聽完他的陳述,李世民也覺得無可辯駁,便道:「即使庾士奇不是天刑盟之人,可刺殺朝廷命官、企圖謀反也是滅族之罪,你怎麼就讓他的兒子和家人全都溜了呢?」
當時庾士奇自殺後,蕭君默趕著要去找楚離桑,匆匆離開了齊王府,不過臨走前便已叮囑羅彪暗中把庾平放跑,並讓他帶走庾士奇的遺體。由於當晚的齊王府異常混亂,誰也顧不上誰,所以庾平便在羅彪的幫助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了,並連夜帶著家人離開了齊州城;隨後又遵照庾士奇的遺囑遠走他鄉,躲進了深山老林。
事後,蕭君默虛張聲勢進行了一番搜捕,結果當然是什麼人都沒抓到。
「回陛下,雖說當時齊王府混亂不堪、諸事繁雜,但庾士奇自殺、庾平攜家人潛逃一事,亦屬微臣疏忽所致,微臣難辭其咎,還請陛下責罰。」蕭君默說完又跪了下去。
李世民沉吟半晌,道:「罷了,齊州這場叛亂,全賴你機智果敢、應對有方,才得以迅速平定,即便有些過失,那也是功大於過,朕恕你無罪。」
既然庾士奇不太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李世民也懶得再深究了。
「謝陛下!」
今日這番廷對,君臣二人一問一答、語氣平和,皇帝間或還發出朗聲大笑,若在外人看來,氣氛似乎頗為融洽,可只有蕭君默心裡清楚:今日皇帝所提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是一道兇險的關隘,稍有不慎便會引起懷疑,乃至暴露自己目前的真實身分。
所幸,面對皇帝巨細靡遺、刨根究底的追問,蕭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無一露出破綻。最終,他還是憑藉過人的智慧和膽魄一一跨越了這些生死關隘。
此刻,隨著盤問的結束,蕭君默才驀然發覺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了。
「蕭愛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平定了齊王叛亂,有大功於朝,朕本欲擢升你為中郎將,不過今日你又獻上了〈蘭亭序〉,再立一功,朕決定給你一個更高的官職……」
李世民故意停了一下,賣了個關子,然後鄭重其事地說出了那個官名。
蕭君默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儘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會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
大雪再次落下的時候,蕭君默回到了位於蘭陵坊的自家宅院。
之前在宮裡,皇帝給他封官的同時,還宣布要賜給他一座靠近皇城的大宅,卻被蕭君默婉拒了。他說家父已經過世,自己又尚未婚娶,一個人住太大的地方不僅浪費,而且顯得冷清,還是原來的舊宅舒心安適。皇帝笑著誇獎他幾句,便答應了。
老管家何崇九在一個多月前便接到了他的信,知道他已被朝廷赦免,不日即將回京。老何歡欣鼓舞,就把家中原來的那些下人僕傭一個個都召了回來。此刻,何崇九帶著下人們在大門外站了一排,一看到蕭君默,每個人眼裡都忍不住泛起激動的淚光。
蕭君默和他們一一說了些話,最後握住何崇九的手。「九叔,這一向身體可好?」
「好著呢,好著呢……」何崇九哽咽著,手也在顫抖。「只是二郎這大半年來,可吃盡苦頭了吧?」
「沒什麼,都過去了。」蕭君默微笑。「我這不是完整無缺地回家了嗎?又沒缺胳膊少腿的。」
「是啊,回家了,回家就好。」何崇九笑得滿臉都是褶子。「真是老天爺開眼,主公在天有靈啊!」
蕭君默又跟他拉了幾句家常,然後低聲問:「九叔,我那幾位朋友可到了?」
「到了到了,上午便到了,我讓他們在後院歇息呢。」
為了避人耳目,袁公望和郗岩並未與蕭君默同行,而是先他一步,早在半個月前便到了長安。他們特意召集了各自分舵的手下,總計達百人之多,然後在蕭宅附近租賃了幾處宅院,安頓了下來。按事先商定的,蕭君默一回京,他們便要過來匯報並接受任務。
在後院的客房裡,蕭君默見到了袁公望和郗岩。
二人同時跪地行禮。「屬下見過盟主。」
「快起來吧。」蕭君默扶起二人。「這裡是長安,人多眼雜,今後就不必如此稱呼了,叫我蕭郎便可。」
「那怎麼成?」郗岩忙道:「盟主就是盟主,豈能亂了尊卑?」
「老郗說得是。」袁公望也道:「不能壞了規矩。」
「那好吧。」蕭君默無奈一笑。「私底下隨你們叫,不過有外人在的場合,切記別說漏了嘴。」
三人坐定,袁公望和郗岩彙報了各自的情況,然後便問起了此次回京的計畫。
蕭君默略加沉吟,道:「二位,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兇險至極,且事關重大,不僅關乎大唐社稷的安危,而且關乎天下百姓的命運與福祉,所以我想問一問二位,是否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
袁公望和郗岩對視了一眼。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守護天下』向來便是本盟的宗旨和使命,我等有幸追隨盟主履行此神聖職責,誠可謂與有榮焉,自應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沒錯。」郗岩也正色道:「我郗岩守了大半輩子棺材鋪,也窩囊了大半輩子,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幹一些轟轟烈烈的大事!而今機會來了,只要盟主一聲令下,我郗岩絕無二話,哪怕赴火蹈刃,亦當在所不辭!」
儘管蕭君默早已深知二人皆為忠義之士,可聞言依舊有些動容。「二位義薄雲天,令人感佩!既如此,我便不多言了。二位當知,如今長安的局勢錯綜複雜,上有朝堂的奪嫡之爭,下有本盟各分舵的暗中角力。據我所知,魏王背後是王弘義的冥藏舵,太子背後很可能也有本盟的勢力。此外,當朝重臣中,也有三位是咱們天刑盟的人……」
「三位當朝重臣?」郗岩嚇了一跳。「都是誰呀?」
蕭君默遲疑了一下。「其中一位便是太子太師魏徵,他的隱蔽身分是本盟臨川舵舵主。我了解魏太師,他就算不站在咱們這邊,也至少不會與咱們為敵。另外兩位,一個是玄泉,一個是素波。玄泉可以肯定是冥藏的人,至於素波嘛……究竟是敵是友,目前還不好斷言。」
「盟主是如何得知這些機密的?」袁公望大為困惑。
「〈蘭亭序〉。」蕭君默道:「歷代盟主用明礬水,陸續將各分舵的傳承和世系祕密寫在了〈蘭亭序〉真跡的空白處,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的。」
「不對啊盟主!」郗岩想著什麼,一臉驚駭。「你之前不是說,打算把〈蘭亭序〉獻給皇帝嗎?這一獻,本盟的機密不就全抖摟了?」
「上午入宮時,我已經獻了。」蕭君默一笑。「不過,我事先做了手腳,現在本盟的世系表,都裝在這兒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郗岩恍然,和袁公望相視一笑。
蕭君默把〈蘭亭序〉獻給皇帝之前,早已用明礬水將世系表完全覆蓋掉了,現在李世民拿到的〈蘭亭序〉,除了是千古書聖的墨寶,在書法藝術上價值連城之外,別無其他價值。而蕭君默把世系表覆蓋掉之前,便已仔仔細細把它背了下來——就在這個過程中,他有了一個遠比玄泉更為可怕的發現。
當初發現玄泉的真實身分,便已經讓他十分驚駭了,而後來發現的這個素波,更是令他震驚得無以言表。
現任素波舵主是東晉行參軍徐豐之的後人,「素波」二字出自徐豐之在蘭亭會上所寫的一首精短的四言詩:
俯揮素波,仰掇芳蘭。尚想嘉客,希風永嘆。(楷體)
如今的這個素波先生不僅在朝中身居要職,某種程度上甚至比玄泉更為皇帝所倚重,所以才會讓蕭君默深感震驚與錯愕。而更讓他感到擔憂和棘手的是,這個素波先生在此次奪嫡之爭中究竟站在什麼立場,在接下來的權力博弈中會不會與自己為敵,他全都一無所知。
萬一雙方成為敵人,蕭君默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盟主,」袁公望打斷了蕭君默的思緒。「你剛才提到奪嫡之爭,那麼在太子與二王之中,咱們究竟該支持誰?」
「太子陰狠乖戾、任性妄為,他若繼承皇位,絕非社稷和百姓之福。魏王權欲熏心、殘忍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將來也不會是一個好皇帝。」
「這麼說,咱們就只能選擇吳王啦?」郗岩搶著道。
「吳王並非咱們無奈之下的選擇,而本就是上上之選。他文韜武略,智勇雙全,為人重情重義,就連今上也屢屢稱其『英武類我』,對他甚為器重。吳王唯一的劣勢在於他並非嫡子,而是庶出,但只要咱們輔佐他擊敗太子和魏王,相信今上必然會立他為太子。」
「盟主,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下令吧,我和老袁該做什麼?」郗岩摩拳擦掌。
「當務之急有兩件:一、查出冥藏在長安的據點;二、查清太子背後是本盟的哪個分舵。做完這兩件事,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楚姑娘是我弄丟的,」郗岩赧然道:「頭一個任務就交給屬下吧。」
「也好,那就有勞了。」蕭君默說著,拿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遞給郗岩。「盯住此人,他可能隨時會與冥藏接頭,順此線索,你便不難摸到冥藏的老巢。」
郗岩接過一看,不解道:「這是何人?」
「他便是我方才說的——玄泉。」
郗岩一驚,又看了看,隨即把紙扔進一旁的火盆裡。「盟主放心,屬下一定盯死他,儘快把冥藏查出來!」
蕭君默雖然沒有明說要找楚離桑,但只要找到冥藏自然便能找到她。此事對蕭君默而言其實最為迫切,可他現在有了盟主的身分,這種事關兒女私情的話便不宜明說,只能讓手下人意會。
「那我負責太子那頭。」袁公望道:「屬下跟本盟幾個較大的分舵都打過交道,或許能摸出點線索來。」
「很好,那就分頭行動,隨時保持聯絡。」蕭君默站起身來,眼中露出一種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光芒。
他把這兩個任務分別交給郗岩和袁公望的同時,也給了自己三個任務:一、與裴廷龍、玄泉、素波等人周旋,在防止自己身分暴露的同時,設法把他們及有關重臣握於股掌之中;二、繼續追查自己的身世;三、靜待時機成熟,對魏王發起致命一擊,為養父復仇。
送走了袁公望和郗岩後,蕭君默找到了何崇九,道:「九叔,有件事得麻煩你。」
「二郎儘管吩咐。」
「幫我騰一間乾淨點的屋子,我想立幾個牌位。」
「牌位?」何崇九從未聽人說一下子就要立「幾個」牌位的,頓覺有些瘮人。「不知二郎想要立幾個?」
「七個。」蕭君默面帶微笑。
何崇九感覺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
甘露殿內殿,燈火搖曳。
一卷以暗黃色雲紋絹帛裱褙的法帖靜靜地攤開在書案上。
這就是十七年來,李世民傾盡天下之力,不惜一切代價,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
此刻,偌大的寢殿內只有李世民一人,趙德全等一干宦官宮女都被屏退了。
李世民久久凝視著這卷法帖,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張清臒儒雅、目光矍鑠的臉龐。
然而,李世民看到的,卻不是逸興遄飛的一代書聖在蘭亭會上揮毫潑墨的情景,而是一個心憂天下的士族首領面對南北分裂、家國憂患時的悲憤與蒼涼。在這悲憤與蒼涼背後,卻是一種世人難以想像的深謀遠志。
自古帝王如秦皇漢武,包括李世民自己,都可以算是征服天下的英雄,可無論他們的霸業是統一天下還是開疆拓土,無論他們占有了多少土地,把帝國版圖拓展到了什麼地方,終究也只是一種關乎空間的霸業。
而王羲之,玩的卻是一種關乎時間的深謀。
儘管此時的李世民尚未破解〈蘭亭序〉的核心祕密,更無從得知天刑盟的隱祕歷史,可他憑直覺便能斷定,王羲之的深謀,謀求的絕不是一時或一朝的勢力,而是一種掌控歷史走向、操縱王朝更迭的可怕力量!
所謂「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說的不就是這回事嗎?!
王羲之一定已經預見到,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天下一統、四海升平,所以才成立了天刑盟。他把自己的信念、抱負和使命濃縮為「守護天下」這四個字,然後像靈魂附體一樣注入了天刑盟。換言之,這個神祕組織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擁有了王羲之的靈魂。所以,縱使王羲之的肉身灰飛煙滅,可只要天刑盟存在一天,他的靈魂便仍然會在世間不屈不撓地追尋著那具肉身不曾實現的盛世理想。
這個可怕的王羲之,就這麼躲在「名士」和「書聖」溫文爾雅的面具背後,謀劃著這種穿越歷史、穿越時間的宏圖遠略,而幾百年來的天下人竟然全都被他蒙在了鼓裡!
李世民英雄一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懼怕過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已經死了兩百多年的古人。
天刑盟的勢力到底有多龐大?眼下除了冥藏之外,還有多少天刑盟的勢力已經滲進了長安?那個長年潛伏朝中,就藏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玄泉究竟是誰?滿朝文武中,類似玄泉這樣的潛伏者還有多少?他們會不會已經介入了奪嫡之爭?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不是想要改朝換代,顛覆大唐天下,再造一個他們心目中的朗朗乾坤?
李世民知道,只有先破解眼前這卷〈蘭亭序〉的祕密,才有望解決上述問題。可是,任憑他把這卷法帖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數十遍,焦灼的目光幾欲把這卷古老的蠶繭紙穿透,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難道,蕭君默獻上的是一件贗品?
不可能。憑著精湛的書法造詣和對王羲之書法的了解,李世民很清楚,眼前這一個個飄若遊雲、矯若驚龍的文字,還有那縱橫恣肆、遒媚飄逸的筆意,的確都出自王羲之之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寫得出來,也不可能摹寫到這種程度。
詳察古今,精研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楷體)
這是李世民對王羲之書法的公開評價。平心而論,他說的都是真話。他是真的喜歡王羲之的書法,而不只是因為這卷法帖裡藏著天刑盟的祕密。
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
想著這句話,李世民不覺自嘲一笑。此時此刻,面對這卷三百二十四字的法帖,自己還真是「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了。
會不會是從一開始,自己就錯解了呂世衡那幾個血字的意思?天刑盟的祕密根本就不是藏在〈蘭亭序〉的真跡之中?
不。李世民搖了搖頭。自從派遣蕭君默到洛州伊闕抓捕辯才的那一天起,朝野上下已經有多少人為了爭奪這件墨寶付出了性命,那就足以證明它裡面一定隱藏著天大的祕密!
然而,祕密到底藏在哪兒呢?
李世民揉了揉痠痛的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既然它已經到了自己手中,倒也不急這一天半天。十七年都等了,何必在乎多等幾日?李世民相信,只要天刑盟的祕密確實藏在這幅字裡,那他遲早會將其破解。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卷法帖裡本來藏有祕密,卻被人做了手腳,掩蓋掉了。
想到這裡,李世民的眼中驀然泛起一絲寒光。
倘若如此,最有可能這麼做的人,無疑便是蕭君默了。
這個年輕人,今天在兩儀殿的一番應答幾乎無懈可擊,可出於一個雄主的直覺,李世民還是隱隱感覺他對自己隱瞞了什麼。雖然李世民並未表現出絲毫懷疑,但這並不等於他就相信了蕭君默的清白,更不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從此就可以平安無事地當他的三品官了。
欲擒之,必先縱之。
這是最起碼的博弈術,也是李世民駕輕就熟的帝王術。
蕭君默,你最好不要欺瞞朕,否則,朕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