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貴族的飲食好講究
戲班派人來請安,問賈母:「請問要演習什麼曲子?」
賈母說:「挑你們熟的演習幾套吧。」
鳳姐已帶人擺設整齊。大家坐定,賈母先笑說:「咱們先吃兩杯,也行個酒令才有意思。」
鳳姐笑說:「既然要行酒令,得叫鴛鴦姐姐來主持才好。」
鴛鴦半推半就,吃了一杯酒,笑說:「酒令大如軍令,不論長幼尊卑,惟我獨尊,違背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
劉姥姥急忙跑下席,擺手說:「別這樣捉弄人!我回家去了。」
鴛鴦喝令小丫嬛們:「拉上席去!」
小丫嬛們笑著拉她入席中,按她坐下。劉姥姥只喊:「饒了我吧!」
鴛鴦說:「再說就罰一壺。」
劉姥姥一聽,嚇得住嘴。
鴛鴦嚴肅的說:「我摸骨牌說出上頭的字,然後從老太太開始說出押韻的句子,輪流下去到劉姥姥結束。過關的人隨意吃一小杯酒,錯的人要罰一大杯。」又講解了遊戲規則,便開始摸牌。
鴛鴦說:「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
賈母說:「頭上有青天。」
眾人說:「好!」
鴛鴦說:「當中是個五與六。」
賈母說:「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說:「剩了一張六與么。」
賈母說:「一輪紅日出雲霄。」
鴛鴦說:「湊成便是個『蓬頭鬼』。」
賈母說:「這鬼抱住鍾馗腿。」
說完,大家笑著喝采。賈母過關,開心飲了一小杯酒。
鴛鴦又說:「左邊一個『天』。」
黛玉說:「良辰美景奈何天。」
鴛鴦說:「中間『錦屏』顏色俏。」
黛玉說:「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寶釵聽了,張大眼回頭望著黛玉,黛玉只顧著怕被罰,沒發覺不對勁。
一會兒,輪到劉姥姥。劉姥姥說:「我們莊家空閒時,也常有幾個人弄這個,但沒有你們說的好聽。我也來試一試。」
鴛鴦笑說:「左邊『四四』是個『人』。」
劉姥姥想了半天,說:「是個莊稼人吧!」
眾人鬨堂笑了。
賈母笑說:「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鴛鴦說:「中間『三四』綠配紅。」
劉姥姥說:「大火燒了毛毛蟲。」
鴛鴦笑說:「右邊『么四』真好看。」
劉姥姥說:「一個蘿蔔一頭蒜。」
眾人又笑了。
鴛鴦笑說:「湊成便是『一枝花』。」
劉姥姥兩隻手比著,就說:「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又大笑起來。鴛鴦笑說:「恭喜姥姥過關了,請喝一小杯酒,這叫過門杯。」
劉姥姥也笑說:「我的手腳粗,又喝了酒,怕不小心會打破這瓷杯;有沒有木頭的,萬一我失手掉在地下,也不會破。」
鳳姐便和旁人商議,把黃楊根雕刻的十幾個大套杯拿來,要灌她十幾杯。
那些套杯好像俄羅斯娃娃那樣由大套到小,最小的像半顆雞蛋,最大的像半個鴕鳥蛋。
劉姥姥看了,嚇得忙說:「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吧!阿彌陀佛!我還是吃小杯的,把這大杯收著,我帶回家去慢慢的吃。」
說得眾人又笑起來。
劉姥姥兩手捧著喝了酒。
賈母笑說:「把茄鯗拿來餵她吃。」
鳳姐夾了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笑說:「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這茄子,好不好吃。」
劉姥姥邊吃邊笑說:「別唬我了,茄子會跑出這麼香的滋味?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
「不信,再仔細嘗嘗。」鳳姐又夾了些放入她口中。
劉姥姥細嚼了半天,笑說:「是有點茄子香,但還真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怎麼弄的,我也弄來吃。」
鳳姐兒笑說:「這也不難:你把剛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和香菇、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丁兒,拿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密封起來。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腿肉一拌,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又是雞湯又是雞腿肉,倒得十來隻雞配它,難怪這味道!」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舔著那杯子裡。
一個僕婦走來,請示了演奏。
不久,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使人聽了心曠神怡。
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越發歡喜的手舞足蹈起來。
寶玉跑來笑著對黛玉說:「你看劉姥姥的樣子。」
黛玉笑說:「《書經》上說,上古時代的人敲石頭打出旋律,百獸聽了都跳起舞來,現在不過才一頭牛而已。」
眾姐妹都笑了。
不久音樂停了,賈母要去走走散散酒氣,於是大家走出席間,都隨著賈母去遊玩。
賈母牽著劉姥姥的手到處逛,介紹這是什麼花石,那是什麼美樹。姥姥看了無不驚奇,還指著鳥籠說:「我知道城裡人尊貴,沒想到這裡的鳥雀也俊美,還會說話。那金架子上站著的我認得,是綠毛紅嘴鸚哥,但那籠子裡的黑烏鴉怎麼生出鳳頭,也會講話呢?」
大家聽了知道她說的是八哥鳥,都哈哈笑起來。
這時丫嬛們捧來精美食盒,請大家用點心。賈母命人拿了高腳茶几來,擺在上頭讓大家隨便吃。
揭開看,每盒有兩樣,這盒內裝的是蒸的藕粉桂糖糕和松子鵝油卷,那一盒盛的是奶油炸的螃蟹餡小麵果,一個一寸大小,各種造型都有。
薛姨媽挑了一塊糕來嚐,賈母吃了幾杯酒,這會兒不餓,嫌那油炸麵果太油膩,便挑了卷子吃一小口,剩下半個就遞給丫嬛吃。劉姥姥看那麵果玲瓏剔透,精巧可愛,便挑了牡丹花造型的,笑說:「我們村子裡手最巧的女孩也剪不出這麼美的花樣來。太漂亮了,真捨不得吃啊!讓我包幾個回家給她們看著當花樣子好了。」大家都笑了。
「你趁熱吃,盡量吃。叫她們給你帶一盒回家去。」賈母笑著說。
別人只吃一、兩個,劉姥姥從沒吃過這麼香酥的美味,才咬一口便欲罷不能,跟板兒把每一種都吃一遍,很快就把現場的麵果子吃光了一大半。
忽然看見有個奶媽抱著鳳姐的女兒大姐兒走過來。劉姥姥看那大姐兒也有五、六歲了還要人抱,而且愁眉嘟嘴的,應該是身體不舒服。她抱著一個大柚子當玩具,看到板兒抱著一個佛手瓜,便伸手哭鬧著也要。
眾人忙拿走柚子跟板兒換佛手瓜。板兒看柚子又香又圓,還能當球踢著玩,也就不要瓜了。大姐兒拿了佛手瓜,開心笑了。
賈母吃過了茶,又帶了劉姥姥到櫳翠庵來。
妙玉忙出來迎接。
賈母說:「我們剛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犯了可罪過了。我們在這院子坐坐就好,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走了。」
不一會兒,妙玉親自捧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的小蓋鍾,捧給賈母。其他人用的茶具,都是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
妙玉說:「是舊年積存的雨水。」
賈母吃了半盞,笑著遞給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
劉姥姥一口喝光,笑說:「好是好,就是淡了些,再熬濃一點更好了。」
大家都笑起來。
那妙玉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便尾隨她離開。
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她二人進入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團上。
妙玉給風爐搧風,水滾後另泡了一壺茶。
寶玉走了進來,笑說:「就你們自己喝私房茶呢!」
二人都笑說:「你又來騙茶吃!這裡沒有你的茶。」
妙玉剛要出去拿杯子,只見道婆收了茶杯來,妙玉忙命說:「那個成窯五彩的小蓋鍾別收了,擱在外頭去。」
寶玉知道那是因為劉姥姥喝過了,妙玉嫌骯髒,不要了。
妙玉另外拿出一斝一䀉兩個古董杯來。那斝是酒器兼禮器,有三足兩柱一耳,傳說是商湯打敗夏桀後,制定為御用的酒杯;那䀉形似盛湯的小碗。妙玉斟了一斝給寶釵,一䀉給黛玉,另外拿自己平常吃茶的綠玉斗,斟茶給寶玉喝。
寶玉笑說:「常言『世法平等』:她們兩個就用那樣奇珍古董,我這就是個俗器了?」
妙玉說:「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寶玉笑說:「俗話說:『入境隨俗』,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妙玉十分歡喜,於是又找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笑說:「就剩這一個了,你可吃得了這一海?」
寶玉歡喜的說:「當然吃得了。」
妙玉笑說:「你吃得了,我也沒這些茶給你糟蹋。一杯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驢飲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了?」
說得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妙玉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慢慢品嘗,果然茶味輕醇無比,令人讚賞不已。
黛玉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嗎?」
妙玉冷笑說:「你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居住,收的梅花上的雪,總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甕來用。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積存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怎麼能吃呢!」
黛玉知道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聊,也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說:「那小蓋鍾雖然骯髒了,但丟了太可惜,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吧。她賣了也可以度日。你說好嗎?」
妙玉想了一想,點頭說:「算了。還好那小蓋鍾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寧可砸碎了也不能給她。你自己去拿給她吧。」
「當然我去,怎麼能弄髒了你。」寶玉點頭說。
妙玉命人把小蓋鍾拿給寶玉。寶玉接下,又說:「等我們離開後,我叫幾個人從河裡打水來幫你洗地,好嗎?」
「太好了,不過請把水桶擱在山門外就好,人不要進來。」
「沒問題。」寶玉把那小蓋鍾藏進袖子裡,出去後遞給賈母房中的小丫嬛,說:「明天劉姥姥回家時,讓她帶回去吧。」
賈母已經要回去,妙玉也不多留,送出山門,轉身便將門關上。
賈母覺得疲乏,便讓鴛鴦、琥珀攙著往稻香村去歇息。
邢夫人和王夫人跟著過去,遠遠的看見一個水蛇腰的丫嬛,長得有點像黛玉,正在路上嘰嘰呱呱的罵著小丫嬛,賈母問:「怎麼了?」
王夫人使個眼色,琥珀便跑去制止,然後回來說:「是寶玉屋裡的丫嬛們跟來伺候寶玉,那晴雯正在教小丫嬛們規矩,沒事了。」
一行人扶著賈母,繼續走去。
不久又見鴛鴦回來,要帶劉姥姥繼續去逛逛,眾人也樂得跟去取笑。來到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指著上頭的字說:「那寫著『玉皇寶殿』!」說著便跪下磕頭。
「哈哈哈!」眾人笑得拍手。
忽然,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丫嬛,要了兩張紙,就解開衣服。
眾人又是笑,又忙喝她:「這裡不行!」忙喚一個僕婦過來,帶到東北角上去。那僕婦指給她一個地方,便樂得跑去歇息。
劉姥姥跑過去拉起肚子,蹲了半天才完事。
走出廁所後,只覺得眼花頭暈,找不到路。四周都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經過竹籬花牆下,看到一個月洞門,走進去,迎面是一個水池,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
劉姥姥踱過石頭,順著石子甬路走,轉了兩個彎,進了房門,便見一個女孩滿面含笑迎出來。
劉姥姥忙笑說:「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害我亂跑到這裡來了。」
只覺那女孩兒不答話,劉姥姥便趕來拉她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牆壁上,「唉喲!」把頭碰得好疼。
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劉姥姥自忖:「原來畫兒有這樣凸出來的?」一面用手摸去,卻是平的。
她在裡頭轉來轉去,發現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
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都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的磚都是碧綠鑿花。
她想找門出去,見屏風後有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僕婦也從外面迎過來。
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親家母?又見她戴著滿頭花,劉姥姥笑說:「你好沒見過世面!見這園子裡的花漂亮,你就死命的戴了一頭!」說著,那老僕婦只是笑,也不答話。
「啊!對了!常聽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我該不是在鏡子裡頭吧?」伸手一抹,再細一看,正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這落地大鏡子嵌在中間。
一面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關,可以打開。她不小心剛巧便碰開了機關,推動鏡子,露出門來。
劉姥姥過了門走出來,忽然看見極精緻的床帳。她本來就有七、八分的醉意,又走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說只是歇一會兒,沒料到雙眼矇矓,一歪身,睡熟在床上了。
大家沒看到劉姥姥回來,都擔心起來,板兒沒了姥姥,也急得哭了。
眾人各處搜尋都找不到人。
襲人心中暗想:「他一定是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走到我們的後院子裡了。」便獨自跑回去找人。
襲人進了房門,就聽得鼾聲如雷,連忙走進內間來,只聞到酒屁臭氣瀰漫整個屋子。
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慌忙的推醒她。
劉姥姥驚醒,看見襲人,連忙爬起來說:「姑娘,我該死!希望沒弄髒了床。」一面用手去撢床單。
「噓!」襲人怕驚動了別人而被寶玉知道,搖手要她不要說話。忙將一旁大鼎內點燃了三、四把百合香,用罩子罩上,一時香煙繚繞,滿室生香。
襲人悄悄的笑說:「沒關係,你隨我出來。待會兒人家要是問起你去哪裡,你就說是醉倒在山石上,打了個盹兒。」
「好的。」劉姥姥答應,又問:「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像到了天宮一樣。」
襲人微微笑:「這個是寶二爺的臥室。」
「啊!」劉姥姥嚇得吐舌不敢說話。
﹝學習的生命觀/趣聽石頭說好戲﹞
【5.摘下有色的眼鏡,可以學到更多】
劉姥姥逛大觀園時,林黛玉見她食量大如牛,就嘲笑她是母蝗蟲;櫳翠庵的妙玉嫌劉姥姥不懂得品茶,把茶當開水一飲而盡,又嫌她髒,她用過的茶杯也不要了。
唉!她們都戴著有色的眼鏡,忘了劉姥姥家境貧窮,無法吃好又吃飽,當然也就顧不得生活的品味,她們這樣嘲笑人家,實在不應該!
你看!劉姥姥懂得運用她的機智,說出賈寶玉、賈母、王夫人愛聽的故事,又能融入大家,與大家同樂,這是在團體生活中必要的能力。
當鳳姐感慨自己的女兒生在歹日子,恰恰是那年的七月七日,她馬上想起「乞巧節」,女孩在這天會向天上的織女祈求有雙巧手,可以織出美麗的布匹,便建議鳳姐把女兒取名為巧姐。這是劉姥姥轉禍為福,翻轉觀念的智慧呢!
劉姥姥的長處可以讓這些姑娘們學習,只要她們摘下有色的眼鏡,便可以學到。鳳姐這一點可比姑娘們強多了,畢竟她見多識廣,知道鄉下老人也是塊寶。